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是这样么?”何gān问道,“是要这样的么?”

  从来跟她要的两样。可是她没有心思告诉何gān谁做得齐整,何gān会觉得是自己做坏了。

  荣珠的阿妈经过房间,停下来看。

  “什么东西?”她茫然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何大妈,这是什么东西啊?”

  何gān有些讪讪的。“不知道,潘大妈,是她要的。”

  潘妈弯腰皱眉瞪着眼看,舌头直响。“啧啧啧,可费了不少工夫。咦,还演戏呢。”她吃吃笑。

  何gān觉得玩乐被当场逮住。“好多东西要做,只得撇下别的活。”

  “也得做得来,我这辈子也不行。”潘妈说。

  “老爷小时候我常帮他缝鸽子。”

  “你也帮我们做过。”琵琶说。

  “我做了好些,找对了小石子和一点布就成了。”

  “看起来跟真的一样,就是缺了腿。”

  “容易做的。老爷跟珊瑚小姐喜欢鸽子。老太太只准他们养鸽子。不会脏了屋子,而且老太太总说鸽子知道理,到老守着自己的伴。”

  这一向她很少提老太太了。怕像在chuī嘘,万一传进了荣珠耳朵里,还当是抱怨。她服侍过老太太,又照料过老爷,六十八了反倒成了洗衣服的阿妈,做粗重活。她知道有人嫌她老了。在饭桌边伺候,荣珠极少同她说话。每次回话,琵琶就受不了何gān那种警觉又绝望的神气,眉眼鼻子分得那么开,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表情若有所待,随时可以变形状,熔化的金属预备着往外倾倒。

  潘妈仍弯着腰端相舞台。“珍珠是做什么的?”

  “脚灯。”琵琶说。

  “啧啧啧!真好耐性。”

  “还能怎么办呢,潘大妈?她非要不可哩。”

  潘妈直起腰板,蹬蹬迈着小脚朝门口走,笑着道:“在我们家年青的小姐凡事都听阿妈的,在这里何大妈都是听琵琶小姐的。”

  琵琶傲然笑笑。何gān也笑笑,不作声。

  “何大妈脾气好。”潘妈出去了,一面做了这么个结论。

  何gān病倒了。琵琶也染上了麻疹,医生来家里看病,她要医生看一下何gān。

  “别让她吃太烫的东西。”只得了这么一句。

  何gān没多久就下了chuáng,照样gān活,得空总来琵琶chuáng边。

  “现在就洗chuáng单了么?”

  “只洗chuáng单蚊帐。秋天了,蚊帐该收了。”

  “不忙着现在洗哩。”

  “唉哎嗳!怎么能不洗。”

  她将自己的午饭端到琵琶房里,坐在chuáng边椅子上吃,端着热腾腾的碗。

  “医生说你不能吃太烫的东西。”

  何gān只淡淡一笑,没言语,照样吃着。

  “你怎么还吃?怎么不等凉一凉?医生的话你都不听,那怎么会好?”

  何gān不笑了,只是默默的吃。

  琵琶不说话了,突然明白她这么大惊小怪是因为此外她也帮不上忙,像是送她去检查,帮她买药。她虚伪的避开真正的问题,比荣珠也好不了多少。她也知道何gān宁可吃热粥的原故。她喜欢感觉热粥下肚。不然她还有什么?琵琶觉得灰心的时候还可以到园子里去跑一跑。何gān跑不动了,也没什么可吃的,可是她乐意知道自己还能吃,还能感觉东西下肚。

  生病后第一次下楼吃饭,琵琶看见荣珠还随餐吃补药,还是很出名的专利药。琵琶听见说她前一向有肺结核。太多人得过这病,尤其是年青的时候。都说只要拖过了三十岁便安全了。荣珠拿热水溶了一匙补品,冲了一大杯黑漆漆的东西,啜了几口便转递给陵。

  “陵,喝一点,对身体好。”

  换个杯子,琵琶暗暗在心里说。别这么挑眼,她告诉自己。公共场所的茶杯又gān净到哪去?空气都还充满了细菌呢。

  陵两手捧着杯子,迟迟疑疑的,低下头,喝了一小口。再喝一口,像是颇费力,然后便还给了荣珠。她又喝了几口。

  “喝完它。”她说。

  琵琶也不知道怎么会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陵勉qiáng的表情绝错不了。为什么?荣珠每每对陵表现出慈爱,榆溪也欢喜。陵不会介意用同一个杯子,不怕传染的话。但是陵这个人是说不准的。也许是他不喜欢补品的味道,份量也太多了。低头直瞪着看还剩多少,一口口喝着,好容易喝完了,放下了杯子。

  再吃饭琵琶发现是一种常例,他们两人之间的小仪式。荣珠总让他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补品。陵总一脸的无奈。疑心她想把肺结核过给他,也不知是味道太坏?问他也不中用,他横竖直瞪瞪看着你。找他谈又有什么用?若是能让他相信无论是不是有意的,都有传染的危险,他有那个胆子拒绝不喝么?连试都不肯试。她也把这念头驱逐出心里了。谁会相信真实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尤其是你四周的人。可是杯子一出现,不安就牵动了五脏六腑。

  陵不时咳嗽,也许还不比她自己感冒那般频繁,却使她震动。有一天她发现他一个人在楼下,把头抵在空饭桌上。

  “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没什么,有点头昏。”

  “头昏?不会发烧了吧?”

  “没有。”他忙嗫嚅道,“刚才在吸烟室里,受不了那个气味。”

  “什么气味?鸦片烟味?”她骇然。险些就要说你老在烟铺前打转,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不喜欢这个气味?

  陵苦着脸。“闻了只想呕。”

  “真的?”顿了顿,又歉然道:“我倒不觉得。”

  “我受不了。”

  他这变化倒使琵琶茫然。天气渐冷了,他们得在略带甜味的鸦片烟雾中吃饭,因为只有楼上的吸烟室生火。午饭陵第一个吃完。榆溪吃完后又在屋里兜圈子,看见陵在书桌上写字,停下来看。

  “胡写什么?”他含糊道,鼻子里笑了一声。

  他低头看着手里团绉了的作废支票。陵从字纸篓里捡的,练习签字,歪歪斜斜,雄赳赳的写满了他的名字。

  “胡闹什么?”榆溪咕哝道。

  荣珠趴在他肩上看,吃吃笑道:“他等不及要自己签支票了。”

  榆溪顺手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弹橡皮圈似的。琵琶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还吃着饭,举着碗,把最后几个米粒扒进口里,眼泪却直往下淌。拿饭碗挡住了脸,忽然丢下了碗,跑出房间。

  她站在自己房里哭,怒气猛往上蹿,像地表冒出了新的一座山。隔壁房里洗衣板一下又一下撞着木盆,何gān在洗衣服。地板上有一方阳光。阳光迟慢慵懒的移动着,和小时候一样。停下来!她在心里尖叫。停下来,免得有人被杀掉。走下去,会有人死,是谁?她不知道。她心里的死亡够多了,可以结束许多条生命;她心里的仇恨够烈了,可以阻止太阳运转。一只手肘架着炉台站着,半只胳膊软软垂着,她的身体好像融化了,麻木没有重量,虚飘飘的,只有一股力量,不是她控制得住的,悬在那里,只因为不知道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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