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56)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开电车的在乘客丛里推挤,嚷着:“往里站,往里站,进来坐客厅。做什么全挤在门口?就算炸弹来了想跑,。门也堵死了。”

  乘客不理他。有人打鼻子里冷哼一声。

  “还这么轻嘴薄舌,大世界里死了那么多人。”有个人嘟囔。

  一开始还没有人接话,后来心里的气泡像是压不住,咕嘟嘟往上冒,在死亡的面前变得邪门,活跃非常。

  “炸了好大一个dòng。”一个说。

  “破了风水咒。”又一个说,“上海从没受战火波及过,这下子不行了。”

  七张八嘴说个不停。

  “都说上海这个烂泥岸慢慢沉进海里了,我看也撑不了好久了。”

  “想吓唬上海人,不中用。难民照样往上海逃,到底比别的地方qiáng,嘿嘿!”

  “是啊,上海那么多人,未见得你就中头奖。”

  “都是命中注定。生死簿上有名字,逃也逃不了。”

  “我本来要到八仙桥谈生意的,要不是临时有客来,我也难逃一死。”

  “说到九死一生,我有个朋友就堵在两条街以外。喝呀!不是他印堂高就是他祖宗积德。”

  “我知道大世界有个说相声的,正好到外地演出。真是运气。”

  “蒙里戛戛,蒙里戛戛!”开电车的吆喝,要大家往里挤。

  有乘客望着窗外一辆经过的卡车,没教别人也看,可是整个电车一阵微微的骚动蠕蠕从头爬到尾,伸长脖子的伸长脖子,弯腰的弯腰,抓着藤吊圈,看着车窗外。第二辆卡车开过来,放慢了几秒钟,正好让琵琶看见敞开的后车斗。手脚纠缠在一起,堆得有油布车顶一半高。泛huáng的灰白的肌肤显得年青,倒像女人。女学童打球,绊倒了跌在彼此身上。街头杂耍的脱得只剩一点破布蔽体,疲惫不堪的在彼此的肩头上叠罗汉。她只看见胳膊和腿,随便伸曲。有的不像是人的手脚,这里那里一片破印花布或藏蓝破布。画面一闪即逝。她完全给拖出了时间空间之外,不能思考也不能感觉。那些肢体上的大红线条是鲜血,过后她才想到。可是看着像油腻腻、亮滑滑的蛇爬过huáng色的皮肤。我看见的是大世界里的尸体,她向自己说,却不信。

  卡车过后,电车上的人默不作声。静安寺站的报童吆喝着头条,好几只手从车窗伸出去要买报纸。

  “马报,马报!”

  他们需要白纸黑字的安慰,可以使他们相信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程她忙着想更紧要的事,怎么同她母亲说考试结果。

  “我不知道,”她听见自己说,“我觉得考得不错,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古书她最有把握。除了英文还可以选一个语言,她选了中文,容易对付。可是试题却使她看傻了眼,问的净是最冷僻的东西,有些题目语法明显错误。让她父亲知道了,准笑死,偏偏又不能告诉他。却得向母亲说,可是决不能说好笑,不然又要听两车子话了:

  “我不喜欢你笑别人。这些人要是资格不够,也不会在大学堂里教书。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人家?”

  问过考试之后,露道:“打个电话回去,姑姑要你留在这里过夜。他们一定也听见大世界的事了。”

  榆溪接的电话。“好吧。”他瓮声瓮气的道,“要姑姑听电话。”

  珊瑚接过听筒。“喂?……我很好,你呢?”她轻快的道。

  再开口,声调高亢紧绷。“等我死了他可以帮我买棺材,死了我也没法反对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再穷我也不缺他那五百块……太荒唐了,现在还要惺惺作态。谁的好处?……对,我就是这回覆,你不敢说那是你的事,少捏造别的话就行了。”她挂上了电话。

  “怎么回事?”露问道。

  “谨池要他问我缺不缺钱过节,在榆溪那儿放了五百块。”

  “他这是存心侮rǔ人。”

  “官司赢了以前他逢人就说:‘她饿死我也一个子都不借给她,等她死了倒有五百块给她办后事。凡穷愁潦倒死了的,祠堂备下了这笔钱。’这会子他又要送钱给我了。”

  “他就是那种人。”

  “可不是,还把姨太太生的儿子的相片寄给大太太。自己觉得聪明得不得了。”

  “榆溪怎么说?”

  “他说只是代传个话,说上礼拜就想跟我联络了。”

  “他不敢打电话来,怕是我接的。”

  “还真心细。”

  “尤其是他太太打了那通电话,他怕跟我说话。”

  琵琶觉得母亲姑姑又恢复了以前的老jiāo情。露早晨起不来,珊瑚同琵琶搭电车去上打字课。琵琶告诉她古文试题上的古怪题目。

  “我也听过汉学家都问些最希奇古怪的题目。”珊瑚道,“我们到英国的时候,很多中国留学生修中文,觉得唬唬人就能拿到学位。”

  “有些题目我倒想问问先生,他一定听都没听过。”

  “他倒不可能特为研究过哲学什么的。那些汉学家知道的是多,也研究得很澈底,外国人就是这样,就是爱钻牛角尖。”

  琵琶在基督教青年会下车,珊瑚以英语祝她顺利,又嘱咐她别忘了打电话给她母亲。她该在考完后打,大约是下午两点,露也起来了。

  她考完试,刚赶得及回父亲家吃中饭。自己觉得很重要,因为需要保密,更觉得是重要人物。搭电车,走过炎热的长街,突然浸入了屋子清凉的yīn暗里,旗袍和脸上的汗味都闻得到。够不够时间上楼换衣服?她望进餐室里,饭桌已经摆好了。她决定在这里等,凉快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老妈子们必定是在厨房里帮忙,厨房隔得远。屋子的房间无论是在里头吃饭读书闲晃,都像空房间。摺迭门两侧各有一个蓝花磁老冰盒,不用了,摸着还是冰凉的,仿佛盒子里还有稻草屑垫着冰块。

  下楼来的足声不是她父亲就是荣珠,只有他们俩可以搭拉着拖鞋在屋里走。她走向窗边,转过身来等。荣珠进来了。

  “娘。”她笑道。

  “昨晚不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打了电话。”琵琶吃惊道,“我跟爸爸说了。”

  “出去了也没告诉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娘不在。我跟爸爸说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荣珠一个耳刮子。她也回手,可是荣珠两手乱划挡下了,两只细柴火似的。

  “吓咦!”老妈子们跟着何gān一齐噤喝,都骇极了。女儿打母亲。

  后面七手八脚按住了她。琵琶一点也不知道她们是几时出现的。她拼命挣扎,急切间屋里的样样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蓝花磁盒上的青鱼海草,窗板上一条条的阳光,蒙着铜片的皮桌,筷子碟子,总在角落的棕漆花架,直挺挺、光秃秃的。荣珠往楼上跑,拖鞋啪哒啪哒,够不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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