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_张爱玲【完结】(6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那是苏州河。”潘妈道。

  “苏州河真宽。”何gān诧异的声口。

  琵琶也不知道苏州河这么辽阔。有次她走家附近的小路,经过苏州河,只看见一条水沟,红泥岸上拉起了铁丝网,东倒西歪的。水沟中段蜿蜒纡曲,huánghuáng的水停滞了不动。虽然现在看不到河水,只看见河上的倒影,但是河水似乎像运河一样笔直。

  “何gān,你去替我拿粉蜡笔和纸来好不好?”

  “什么样的纸?”

  “上头没线的都可以。喔,还有蜡烛。能不能拿蜡烛来?”

  她看了火势许久才决定要画画看,看上去像一点变化也没有。隐晦的黑暗中抓不准距离,可是一点声音也没传过来。滤掉了吵嚷与惊惶,大火似乎是发生在遥远的历史里,从过去来的一幕,带着神秘感,竟使人心里很激动。她记得看过一把黑扇了,扇面上画了战场,是弯的,顺着弧形的扇面。而这却是画在墨黑的纸张中央,端端正正的画。过后她可以用水彩上色,这时候去提水太麻烦,窗台上的空间也不够。她觉得有些歉疚,大家都忙着看,偏支使何gān。她们并不等着有什么变动,这会子也知道不能够留下来看到最后,却还是一点也不想错过了。

  何gān拿碟子托着一小桩蜡烛照路,回来了。其他人眼睛始终不离大火,腾出空间,让她将蜡烛与蜡笔盒搁在窗台上。琵琶拿着画板,急急画着。

  “何gān,帮我拿着蜡烛好不好?就是这样。”

  画得不对。她涂涂改改,渐渐觉到了佟gān与潘妈不喜欢,人体不由自主躲开去,她立得这么近,不会不察觉到,虽然她们留神不碰着她的手肘。她们的眼睛仍是粘着窗子外头,她们的脸在烛光下淡淡的。可是她们厌倦了她,厌倦了她老是画图读书,仿佛她聪明得不得了,其实是既傻又穷途末路,挨后母的打还还手,自己找罪受,带累得大家也都没有好日子过。这会子她又大模大样作起画来,跟个没事人一样。人人都往外看,只想欣赏,她却非要人欣赏她。她把心里的念头推到一边,究竟也只是她自己这么想。她一个人太久了。但是在烛光中,房间渐渐在她的眼角成形。这里就是她的囚房。不犯着四下环顾,她也知道墙壁是没有上过漆的粗木板,小小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地板有裂缝,还有甜丝丝的腐朽的木头的气味,像巧格力和灰尘。猛然间她觉到了。老妈子们的嫌恶透着不祥之兆,她们知道什么何gān不知道的事,至少也比何gān告诉她的事要多。她随时都会被锁在这里。要是他们在吸烟室里知道她在这里,今晚就会把她锁起来。她疯了才会上来,活该被当做疯婆子链起来。楼廊只要传出啪哒的拖鞋声,门口只要一个示意,老妈子们就会齐齐冲出去,锁上房门。何gān会同她们一起在房门外,相信这么做都是为她好。

  她忙忙收拾蜡笔。老妈子们让开路。

  “不看了?”何gān问道。

  “我要下去了。”

  “我再看一会。”

  “喔,你只管看,何gān。”

  她拿着蜡笔画,面朝外,怕糊了画。昏huáng的灯泡下,患了软骨症似的楼廊像随时会崩塌。好容易两脚踏上了坚实的穿堂地板,回到了已知的世界。吸烟室的门仍关着,开着无线电。一路下楼,可能是敞开的房门chuī过来阵阵微风,搔着她的颈背。但是她平安地回到房间。

  她在这里一个月,考试结果也该寄到她母亲那里了。万一考上了,却走不成,甚且连考上没考上都不知道?大朵的玉兰从夏天开到秋天,脏脏的白色,像用过团绉了的手绢。她病了,发高烧。

  “都是睡藤炕睡出来的。”何gān道,“藤炕太凉了。”

  仗着生病这个名目,何gān从楼上拿被褥下来,拣了房间避风的一隅铺chuáng。过了好两天不见她好转。何gān有天下午进来,有些气忿忿的。

  “我今天告诉了太太,老爷也在,可是我对着太太说。我说:‘太太,大姐病了,是不是该请个医生来?’——一句话也没说。我只好出来了,临了就给我这个。”拿出一个圆洋铁盒,像鞋油。“就给了这个东西,没有了。”

  虎头商标下印着小字:专治麻疯、风湿、肺结核、头痛、偏头痛、抽筋、酸痛、跌打损伤、晒伤、伤寒、恶心、腹泻、一切疑难杂症;外敷内服皆可。

  “听说很见效。”何gān道。

  “我抹一点在太阳xué上。”琵琶道。

  “味道倒好。”

  还是头痛。她觉得好热,以为是夏天,坐她父亲刚买的汽车到乡下去兜风。

  “你说什么?”何gān问道。

  “没说什么。”琵琶心虚的道。

  “你说梦话。”

  “我没睡。”

  “没睡怎么会说梦话?”何gān不罢休,很冲的声口,倒是稀罕。

  “我说了什么?”

  “汽车什么的。”

  “嗳,我梦见坐汽车去兜风。”何gān可别听见了她同她父亲说的话,“我一定是做梦了。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何gān坐在chuáng上,直勾勾看到她脸上来。琵琶知道她怕她会死,良心不安,后悔当初有机会没让她和姑姑一块走。

  “放心吧,我死不了。”她想这么说,但是何gān只会否认屋里的人有这种念头。

  常识告诉她,是不会有死亡的。她的生命就如她的家一样安全,她也不习惯有别的想法。何gān的焦虑倒使她着恼。以前生病,何gān总要她别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次她不套俗语,甚且半向自己喃喃说:“这么多天了还不见好,会是什么病?”

  琵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家里请的先生去年患了肺炎,送医院以前她们都见过他生病的样子。都说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康复,真是运气。

  “我没事。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我知道。”她向何gān说。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病着。病得不耐烦,五脏六腑都蠕蠕的爬,因为她不能让何gān知道不要紧,不需要为了拦住她不让她走而自责,磨折自己。她的新chuáng在窗边,对着车道。每次大铁门开启放汽车通过,铁板就像一面大锣“哐”的一声巨响。她贴着墙睡,声音响得不得了。她盼望这个声音的磨折,竖着耳朵听,开门的响声过了又等着关门的声音,因为总是两声一套。这是她唯一想听的动静,虽然使她从里冷到外。放人进出的小门声音也几乎一般嘹亮。门不响,她只躺在chuáng上,什么也不想。还是有些事情徐徐变得清晰。第一天她抱着何gān大哭,何gān冷酷生疏,那一刻总像什么东西梗在心里。这如今她知道了何gān是指望她带着她父亲给的妆奁出嫁,她的老阿妈可以跟过去,帮她理家。那是她安度晚年最后的机会。她爱琵琶,如同别人爱他们的事业,同时期待着拿薪饷。她会这么想当然有她的道理。倒也没关系。人会忘记祖母,却不爱为了这个那个原因才爱祖母。琵琶很遗憾让何gān失望了。她仍是照顾琵琶,像她每次生病一样,可是她也清楚心里抱着的一个希望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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