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下了台阶,走上车道,过了长青树丛,绕过屋角,开始那条笔直的长路,扶着墙走,支撑自己,也是一种掩护,不能让人在黑魃魃的楼上窗子往下看见。脚下的碎石子一喀嚓,她就一缩。速度要比谨慎重要,她早该学到了。然而她仍尽量自然,一面虫子似的蠕蠕沿着墙根爬,手上出的力比腿上出的力多。在砂砾路上奔跑太吵了。真要跑她也跑不动。漆黑安静的哨岗里说不定就伏着一个盹着的人。
她走到了大门口,幸喜没遇见人。还许大门上了锁?不。门闩蠕蠕由插口里抽出来,吱嘎叫得刺耳。她推开了门。不能带着望远镜走,她慌乱的想着。外面在打仗,给人家看见我带着望远镜,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走不了多远就会给拦下。她将望远镜小心搁在钉在门上的邮箱上。跨过了突起的铁门槛,没把门关死,留了条缝,知道大门一关会发出声响。
门外是一片huángyīnyīn的黑。街灯不多,遥遥的照耀。看着十字路口的对过,整个空dàngdàng的。决不能酒醉似的东倒西歪,不能让人看见了。脚下像踩着云,偶而觉到硬实的路面。一拐过弯她就要跑。她要朝电车站跑,跑不多久该许会看见huáng包车。才离了没两步,就听见望远镜从邮箱上落下来,锵的一声。她的头皮发麻,怕给揪住了头发拖回去。正想跑,又停住了。十字路口远远的那头竟转出了一辆huáng包车,脚踏边的车灯懒洋洋的摇晃喀吱,简直不像是真的。车辕问的车夫也漫不经心的信步游之。
“huáng包车!”她只喊了一声。静谧的冬夜里,高亢的声音响彻了方圆各处。她不能跑。huáng包车车夫就怕惹麻烦,不肯送扒了钱躲巡捕的贼或是jì院逃出来的女人。
huáng包车轻飘飘的过了街。
她直等到够近了,才压低了声音说:“大西路。”
“五毛钱。”车夫头一歪,童叟无欺的神气,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三毛。”她向自己说:我没钱,不能不还价。
“四毛,就四毛!大西路可不近,得越界呢。”
“三毛。”
她急步朝电车站走。huáng包车也待去不去的跟在后面。真是发疯了,她心里想。屋里的人随时就可能出来,把我重新抓进去,到时谁会帮我?这个车夫么?他比我还穷,我还非要杀个一毛钱。
“四毛好吧?”
“三毛。”
她也不知道何必还说,无非是要证明她够硬气,足以面对世界。
他跟了有十来步,正要拐弯,嘟嘟囔囔着说:“好啦好啦,三毛就三毛。”
他放低了车辕。她心虚地踩上了脚踏。huáng包车往前一颠,车夫跑了起来,像是不耐烦,赶着把她送到了完事。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到了北风呼啸。今晚很冷。她竖起了大衣衣领,任喜悦像窜逃的牛一样咚咚的撞击。
二十三
“原来是你!我还纳罕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珊瑚穿着晨褛低声笑道。关上了门,领头往里走,先喊道:“琵琶来了。”
露正在浴室照镜,闻言扭过了头。“嗳唷!你是怎么出来的?”她笑道,“我听说你病了。怎么回事?”
“我现在好多了,就溜了出来。我病了,他们也不锁大门了。”
“我们去找巡捕,可是因为打仗,他们什么也不管。”珊瑚道。
“我们还想花钱找帮会去跟他们说呢。”露道。
“是谁说他在黑道上有认识人的?”
“她舅舅的保镖胖子说的。都说跟那种人打jiāo道只有这一个法子。”
“要是帮会答应了代你出头,他们就会请对方到茶室喝茶,客客气气的。通常一杯茶也就解决了。”
“可我们还是觉得别招惹他们,谁也不知道往后是不是麻烦事没完没了。”
“不是还有人出主意?——喔,对了,是看衡堂的。”珊瑚道。
“那些人还不是净想些馊主意。”
“他说在他们靠衡堂的墙上挖个dòng。”
“他可以从dòng里钻过去,可是他还是得找得着你,我们又不知道你关在哪个房间,楼上还是楼下。”
“他认识我?”
“他看过你。”
“要是在屋子里乱晃,给抓住了呢?”露道,“他们知道他,也保不住不把他当qiáng盗,到时把他倒吊起来毒打,往鼻子里灌水。”
“太危险了。”
“我们担不起那个责任。”
“我的考试通过了吗?”
“没有,算术考坏了。反正半年也过了。”
“麦卡勒说你得补课。”珊瑚道,“英文也是。”
“他这个先生太贵了,可是也没办法。”
“要不要喝茶?”
“我来泡。”琵琶道。
“发不发烧?先拿温度计来。”露向珊瑚道,“喝过热茶再量做不得准。”
她们拿沙发垫子给她在地板上打了个舒服的地铺。躺在那里,她凝望着七巧桌的多只椅腿。核桃木上淡淡的纹路涡卷,像核果巧格力。剥下一块就可以吃。她终于找到了路,进了魔法森林。
隔天下午露要她整理一下仪容,有医生要来给她看病。
“姑姑有件蓝棉袍,你可以穿。年青女孩子穿蓝棉布,不化妆也有轻灵灵的感觉。”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帮琵琶抹粉,将她的头发侧梳,似乎恨不得能让她一下子变漂亮。整个下午琵琶都觉得额头上的头发轻飘飘、鼓蓬蓬的,像和煦的清风。头发落到眼睛上也不敢去碰,生怕弄乱了。
快六点了伊梅霍森医生才来。他个子大,气味很gān净,没有眉毛,头发也没两根,可是看着却很自然,倒像是为了卫生的原因特为剃得太澈底。给她检查过后,他退到房间另一头,低着声音同露说话。
“你自己怎么样?”声量放大了些,“不咳嗽?不头痛?”
他又取出了听诊器,向露点头,露向前一步,羞涩的抬起脸,等着听诊器落在她的胸上。她知道这个男人要她,琵琶想着,震了一震。可是她很美,必定有许多男人要她。不,是她的羞意不对劲,无论是从不拘旧俗的标准,还是从琵琶在家里学会的老法礼教来看,都不对劲。旧礼教严防男女之别,故作矜持也属下品。刚才当着医生的面脱衣服并不使她发窘,虽然她对自己直条条的体格并不自负。她倒不是想了个通透,只是看着房间那头,使她没来由的遽然震惊。然后医生收拾了皮包,道别走了。
“他说是肺炎,快好了,可是还是得小心,卧chuáng休养。”露向她说。
她下chuáng走动那天,何gān来了。
“太太!”何gān立在门口喊,用她那感情洋溢的声口。又喊:“珊瑚小姐!大姐!”
“你好啊,何大妈。”
“我好,太太。太太好吗?”
就和露与珊瑚回国那时一样。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何大妈?”又“她一点也没变,是不是,珊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