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话你就大胆地说嘛,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
“是,臣确实有句话要对皇上说。这些话臣已经想了很久了,只是因为皇上登基不久,诸事繁杂,一直得不到机会。”张廷玉看了一眼正在专心静听的雍正皇帝,便放开了胆子说,“皇上刚才说的那个刻薄寡恩的话,臣也曾听到过。不过,臣却不这样看。臣以为,皇上天禀聪慧,刚毅过人。在圣祖朝时,即为诸王之冠,这早就是天下人人共知的。当年圣祖曾经多次对臣说,‘朕决心给你们选一个刚勇不可夺志的新主子,让他来承继大统,保大清万世基业’。当时,臣就想到,圣祖说的这个能承继大业的人必定是皇上您。但臣以为,皇上如今所面临的局势与圣祖即位时,有三不可比。”
雍正来了兴致:“说呀,说下去。”
“圣祖即位之时,西北有葛尔丹之叛,东北有罗刹国扰边,台湾尚未皈伏,三藩盘踞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河道有漕运之虞,满汉不和,权jian当朝;四方不靖,百务纷繁。所以圣祖只好竭尽全力应付,他老人家是位理乱的天子。现在皇上承继大统,内无权jiangān政,外无甲兵之争,所虑者,只是吏治败坏,官员朋党,诉讼不平,赋税不均。而这些都是盛世中的‘隐忧’,所以皇上是治平的天子。这是其一……”
张廷玉正在说着,忽然,太监邢年进来禀报说:“回万岁,杨名时和张廷璐求见,皇上要不要现在见他们?”
雍正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厉言厉色地说:“听着,以后上书房大臣在这里议事的时候,不许旁听,也不许奏事。”他看着邢年胆怯地退了出去,才又说,“廷玉,你接着说下去。”
“是。”张廷玉受到鼓励,兴奋地接着说,“理乱易而治平难。难,就难在理乱时可以快刀斩乱麻;可是,要治平,却不能操之过急,而只能慢慢来。好像是抽丝,又好像是剥蕉。皇上得耐心地去一根根地抽,一层层地剥。在这件事情上,得用圣祖教诲的‘忍’字诀。”
雍正那深邃而又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嗯,这是二不可比了。三呢?”
张廷玉有点犹豫,吞吞吐吐地说:“圣祖即位时尚在冲龄,可万岁虽chūn秋鼎盛,却是己过不惑之年……”
雍正笑着脱口而出,“这也能算是一比?”可是,他突然停住了,“哦,对对对,这是不能比。自古哪有百岁的天子呢?圣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不能比;圣祖在位时,没有兄弟之争,可是你瞧瞧朕的这些个兄弟们,哪一个是省油灯?这又是朕和圣祖不能比的。你说得真好,也只有你才能和朕说这些话。廷玉呀,朕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
张廷玉一字一板地说:“万岁适才赠臣一联,臣当铭记在心,永不敢忘。臣也敬奉皇上一联,愿皇上能默察臣心:‘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好!”雍正大声叫好。他明白,张廷玉是说,当皇帝就要勇于承担责任,治好天下,而不能贪图享乐和安宁。张廷玉的话正中了雍正下怀,他诚恳地说,“朕赠你一联,又换回了一联,就不再赏你了。回头朕有了功夫,把你说的这话仔细写出来,描金装裱,张挂在乾清宫御座后面!”他想了一下,又说,“你那三不可比,说得很是透彻。圣祖当年曾反复对朕说,要‘戒急用忍’。但朕以为,所谓子承父志,更应该看重的,却是这个‘志’字。所以尽管圣祖那样说了,朕还是要以承志为先,承言为后。天下吏治腐败到这种地步,哪能容许朕去一层层地剥蕉,一根根地抽丝呢?虽然是治平,也同样要有勇气,有决心,有胆量,有办法,还要敢于下狠心。你好好看着吧,朕一定会这样做的。”雍正向外边高喊一声:“邢年,传张廷璐和杨名时进来!”
张廷璐和杨名时在乾清门外站了好久了,可是,皇上不发话,他们俩一动也不敢动。现在猛然听见皇上叫了,连忙整整袍服,一阵小跑地进来。他们报过职务姓名,趴在地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跪在那里静等皇上问话。可是,皇上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却在那里伏案疾书地写字。大殿里显得十分安静,他们俩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皇上才抬起头来,招手叫张廷玉过去,指着眼前的奏章说:“廷玉,你来看,这个贵州苗民造反的折子,要用六百里加急廷寄给贵州巡抚。告诉他,用兵要狠,限期剿灭,不能手软,更不准招安!”他从案上又拿过一份奏章来说,“这个,是田文镜上的辩折,朕把他驳回了。田文镜只是个传旨钦差,朕是让他到年羹尧那里劳军的,不是让他到处管闲事的,更不是要他去gān涉山西财政的。这个毛病不刹住,以后凡是钦差都到处插手,还叫地方官们怎么过?在这里,朕还表彰了诺敏。他这两年确实gān得不错,有功就应该受到表彰嘛!”
张廷玉并不赞成雍正的处置,但他却没有开口。他为相多年,奉行的准则一直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皇上怎么说,他就怎么办,而且一定要不走样地办好。听见皇上这样说,他便问:“皇上,这两件要不要加急?”
“不必,事事都加急,以后有了急事就显不出急来了。你这就去办吧。”
“扎!”
雍正回过头来看看跪在下边的两个人,这才严肃地说:“啊,你们二位就是今科的大主考吗?朕等你们好久了,你们是来领考题的吧?”
张廷璐首先回答:“是。臣张廷璐叩见皇上。”
“哦,你就是张廷璐。张廷玉是你的哥哥,对吗?”
“是。张廷玉是臣的六哥,我们是同一个太祖公。”
雍正看着杨名时问:“嗯,他叫张廷璐,那么你一定是杨名时了,你的官声不错呀!听说你原先在浙江监道,离任时只带了一船书。老百姓对你很爱戴,还给你立了一座生祠是吗?”
杨名时磕了个头恭敬地回答说:“万岁,那都是百姓父老们对臣的错爱,臣不敢谬承皇上的夸奖。”
“哎,官做得好,做得清,就会得到百姓们的拥戴,这也是自然的嘛。”雍正高兴地说着,可是,突然他的脸色庄重了,“今天你们是来领考题的,这本来只是例行的公事。可是你们知道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考,因此,朕还要嘱咐你们几句。你们两人,一个是世宦门第,一个呢,是清要世家。都是官声很好,百姓爱戴的人。如果不是这样,朕怎肯把这么重要的担子放在你们身上?可是,你们应该知道,科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乎着人才选拔、国家兴旺和政治安定的大事。一定要公平取士,一定要立心为公,不能偏私。不偏私是什么意思,你们明白吗?”
“臣等……明白。”
“不,你们不明白!”雍正一声冷笑,把他们两个吓得一机灵,“你们一定是觉得,只要不贪赃、不受贿,就算是公平了。不对,那离真正的公平还差得远哪!有一些人做这事的时候,并没有给举子们要钱、要贿赂。谁最穷,他们就取谁。从表面上看,他们这样做似乎是很公平。其实,他们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你不是现在没钱吗,我不要你的钱。可是,我把你取中了,你总得感激我吧,你总得报效我吧。朕知道,你们一旦取了某人,就是他们的座师了。他们以后遇上了事,或者有了好的差事,能够青云直上了,总得对你们感恩戴德吧。这样,他们就要处处、事事听你们的话,也就会和你们结成朋党。瞧,这就是取名于前而收利于后。这是另一种偏私,你们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