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齐不愧是两朝元老,这马屁拍得也正是地方,说的又正是皇上眼下最爱听的话。雍正不禁击节赞赏:“对呀,就是这句话。朕今天还想说说李卫,他本来是朕的家奴,表面看来好像也没什么大学问,朕为什么这样重用他呢?就是因为他一心一意地就知道为朝廷尽忠,为百姓做事。有时事情迫在眉睫,他不请旨就去办了,而且常常办得很好。难道他就不明白万一办砸了,自己也要承担罪责吗?不,他没有想到要事事处处成全自己。可是,他没想到的,朕却要替他想到。朕要成全他,因为成全了他,也就是成全了朕自己嘛!常言说得好:‘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不要故意去做,故意地要做给别人看。就如你们科甲出身的人,动不动就先想到‘名’,想到要保持名节呀,要扬名万代呀,这很不好。因为你一想到要留名,就不能全公,全忠,也自然不能全能了。孙嘉淦,你现在知道朕为什么要先挫rǔ了你,然后再升你的官职了吗?”
孙嘉淦听皇上说得云遮雾罩,正不得要领哪,突然皇上把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而且还又是指责。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好像连李卫这混小子都比他qiáng。他心里不服气却又不敢明说:“皇上,请恕臣愚昧。臣请皇上明训……”
雍正回过头来看了看孙嘉淦,见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恐惧,雍正满意了。他在心里说,嗯,朕要的就是这样的人。他盯着孙嘉淦看了好久才说:“那天朕把你赶出了养心殿,你却想在午门自尽,有这回事吗?”
“……回皇上,有……”
“做儿子的受到父母的责备,想不通便要去自杀,给父母留下一个不慈的罪名,这算得上是为父母尽孝吗?”
“不,不算尽孝。”
“臣子受了君王的责备,感到受了屈rǔ,便也去自杀,给君王留下不仁的罪名,这算得上是尽忠吗?”
“不,不能算。”
“着啊!那天你受到朕的挫rǔ,不想想其中的原因,也不想想这件事情的后果,就要撞死在午门,给自己邀得一个‘尸谏’的美名,让自己能名垂青史,标榜万代。你的心愿达到了,可是,在养心殿里坐着的朕呢?后世将怎样评价朕这个皇帝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真有醍醐灌顶的功效,孙嘉淦磕下头去:“万岁,臣知错了。”
雍正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这就对了。告诉你们,朕自己就是个孤臣,也是在四周皆敌,一片喊打声中苦斗过来的,所以朕最不喜欢的就是脓包软蛋,但朕也绝不赞成那种只知逞血气之勇、匹夫之勇的人。朕要的是公忠能三者俱备的人,是像田文镜和李卫这样的人!”
众大臣听皇上说得如此入情入理,心中都十分感动,一齐跪倒:“臣等一定要凛遵圣命!”
雍正见说服了众人,心里也是十分高兴,但他突然想起太后那里还正在等着他哪,便笑了笑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方先生且不要回去,顺天府恩科的试卷已经送进来了。请先生把他们选的一、二甲的卷子再看一遍,从中选出三十名好的来,朕回来时再看看。哦,对了,贵州省巡抚出缺,吏部提了个名单上来让朕挑选。朕的意思,杨名时就很好嘛。杨名时,你自己看呢?”
雍正今天是正在兴头上,其实委派什么人去做事,还用得着问下边吗?这不,他这一问,还真问出题目来了。杨名时进来这半天还没有说话,不是他不想说。是因为没逮着机会。吏部的人前两天就透信给他,说,想派他到贵州去当巡抚,他听了很不高兴。因为他知道,贵州是个有名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穷地方。那里苗瑶杂居,土司猖獗,割据一方,危害全省,号称“天下第一难治”。再加上云南总督蔡珽,又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仗着手中有兵,什么事情都敢gān,尤其是爱gān涉地方行政、民政,和他共事,可以说是难是加难。他正在想着怎么向皇上委婉地说明,求皇上开恩,免去了他的差事,不料皇上却抢先说了出来,闹得他手足无措了。不过,这杨名时也不是不敢说话的人,他略一思忖就老实地顶了回去:“回皇上,臣不愿去!”
此言一出,殿里的人全都惊得呆住了。怎么,这杨名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竟敢当面顶撞皇上,拒不遵从皇上的指派。要知道,这可是杀头之罪呀!不要说别人,连方苞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方苞是见过大世面、也懂得规矩的人啊,庙堂之上,皇帝面前,谁敢对皇上这般无理呀?任何一代的君主,也都是金口玉言,说一不二的。更何况雍正的脾气个别,他说话从来是只说一遍,必须遵从而不容反抗的。杨名时是疯了,傻了,还是脑子出了毛病?谁给他了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顶撞皇帝呢?方苞今天算真的开眼界了,敢情;打从他来到雍正身边,听到的,见到的,全都是这性子!方苞就是想从中调和,也不知打哪儿开口了。
雍正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杨名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本来是要走的,太后那里可能早就等不及了。他原想着,自己已经说了,杨名时叩头谢恩,说一声遵旨,这事就完了。现在,杨名时说的却是:“臣不愿去”,这可真稀罕!要知道,雍正从当王爷,甚至还在当贝勒的时候,就没听谁敢说这样的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突然站定身子,用怀疑的口气厉声问道:“嗯?朕没有听明白,你再说一遍!”
“是,臣不愿去贵州。”
这次雍正可不能再说没听清了:“什么什么,你不愿去贵州?你想gān什么?”
“回万岁,贵州巡抚一职非臣所能,臣宁愿还回湖广去当藩台,也不愿升迁。”
雍正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这是他就要发火的前兆。他向身边的太监要了一杯热茶来,喝了一口,狞笑着说:“很好,很好!你不愿去贵州,却要回湖广,可湖广也不是最好的地方!听人说过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里才是好地方哪。朕要派你去杭州当个布政使,大概你就满意了。你愿意去吗?!”
杨名时并没有被雍正的气势吓住,他抬起头来庄重地说:“万岁误解了臣的意思,臣并非贪图享受、畏惧艰险之人。据臣所知,从康熙五十九年至今,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贵州巡抚一职,已经换了七任。除了其中一人是因为父亲病故报了丁忧的,难道另外的六人都不称职吗?不!是他们的头上压着一位蔡大人,蔡上将!臣招惹不起这位国家柱石,就是遵旨去了,恐怕要不了一年,就会因毫无建树而被参革回来。到那时,臣将无法向圣上jiāo代,也违背了圣上命臣去黔的宗旨。且万岁命臣去贵州,任臣以封疆大吏之要职,臣不想当这第八人。因为臣知道,此等重要职务频繁更换、形同儿戏的作法,不是万岁的初衷。所以臣宁愿到乌里雅苏台军前去效力,也不愿到贵州去。”
杨名时说得振振有词,掷地有声,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方苞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觉得就是只听听杨名时这话,也算不虚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