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转了个弯,便听见音乐声,提琴奏着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找过去,找到那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一个huáng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玻璃门dàng来dàng去,送出一阵人声和温暖的人气。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着,听听音乐。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车站上等她。后来到她家里去,她还没回来,又在她房间里等她。现在倒又在这儿等她了。
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yīn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六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jiāo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
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jiāo给你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
曼桢来了,说:“早。”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像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平常总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
曼桢笑道:“你明明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糊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
他们这爿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
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爿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
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
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谢谢!谢谢!”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谢谢!谢谢!”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
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内详”,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
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两个大学去要了两份章程,给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来了,叔惠这一次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回信,时间隔很长,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其实叔惠自从南京回来,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到她对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觉得惆怅。
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子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我已经约了个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是女朋友?“世钧道:”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
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
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寸来,觉得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