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桢在报上找出那张影片的广告,向慕瑾说:“最后一天了。我劝你无论如何得去看。”慕瑾笑道:“你也去。”曼桢道:我已经看过了。道:“你倒讹上我了!不,我今天实在有点累,不想再出去了,连我弟弟今天上台演戏,我也不打算去看。”慕瑾笑道:“那他一定很失望。”
慕瑾手里拿着她借给他的一本书,他每天在临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书卷着折着,封面已经脱落了。他笑道:“你看,我把你的书看成这个样子!”曼桢笑道:“这么一本破书,有什么要紧。瑾哥哥你后天就要走了?”慕瑾道:“嗳。我已经多住了一个礼拜了。”他没有说:都是为了你。了之,被拒绝之后仍旧住在她家里,天天见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现在又想,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没有人在旁边。
他踌躇了一会,便道:“我很想请姑外婆跟表舅母到乡下去玩,等伟民他们放chūn假的时候,可以大家一块儿去,多住几天。可以住在我们医院里,比较gān净些。你们大概不放假?
曼桢摇摇头笑道:“我们一年难得放几天假的。”慕瑾道:“能不能告几天假呢?”曼桢笑道:“恐怕不行,我们那儿没这规矩。”慕瑾露出很失望的样子,道:“我倒很希望你能够去玩一趟,那地方风景也还不错,一方面你对我这人也可以多认识认识。”
曼桢忽然发觉,他再说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趋势。事出意外,她想着,赶紧拦住他吧。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要让他说出口,徒然落一个痕迹。但是想虽然这样想,一颗心只是突突地跳着,她只是低着头,缓缓地把桌上遗留着的一些米粒捋到前面来,堆成一小堆。
慕瑾道:“你一定想我这人太冒失,怎么刚认识了你这点时候,就说这些话。我实在是因为不得已——我又不能常到上海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少了。”
曼桢想道:“都是我不好。他这次来,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小时候这样顽皮,他和姊姊在一起,我总是跟他们捣乱,现在想起来很抱歉,所以对他特别好些。没想到因为抱歉的缘故,现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疚了。”
慕瑾微笑着说道:“我这些年来,可以说一天忙到晚,埋头在工作里,倒也不觉得自己是渐渐老了。自从这次看见了你,我才觉得我是老了。也许我认识你已经太晚了——是太晚了吧?”曼桢沉默了一会,方才微笑道:“是太晚了,不过不是你想的那个缘故。”慕瑾顿了顿,道:“是因为沈世钧吗?”
曼桢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她算是默认了。她是有意这样说的,表示她先爱上了别人,所以只好对不起他了,她觉得这样比较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其实她即使先碰见他,后碰见世钧,她相信她还是喜欢世钧的。
她现在忽然明白了,这一向世钧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不大到这儿来了。原来是因为慕瑾的缘故,他起了误会。曼桢觉得非常生气——他这样不信任她,以为她这样容易变心了。就算她变心了吧,世钧从前不是答应过她的么,他说:“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抢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所说的话,难道不算数的?他还是一贯的消极作风,一有第三者出现,他马上悄悄地走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这人太可恨了!
曼桢越想越气,在这一刹那间,她的心已经飞到世钧那里去了,几乎忘了慕瑾的存在。慕瑾这时候也是百感jiāo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对过,半晌,终于站起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
待会儿见。“
他走了,曼桢心里倒又觉得一阵难过。她怅然把她借给他的那本书拿过来。封面撕破了。她把那本书卷成一个圆筒,紧紧地握在手里,在手上橐橐敲着。
已经近huáng昏了,看样子世钧今天不会来了。这人真可恶,她赌气要出去了,省得在家里老是惦记着他,等他又不来。
她走到隔壁房间里,她祖母今天“犯yīn天”,有点筋骨疼,躺在chuáng上。她母亲戴着眼镜在那儿做活。曼桢道:“杰民今天演戏。妈去不去看?”顾太太道:“我不去了,我也跟奶奶一样,犯yīn天,腰酸背疼的。”曼桢道:“那么我去吧,一个人也不去,太让他失望了。”她祖母便道:“瑾哥哥呢?你叫瑾哥哥陪你去。”曼桢道:“瑾哥哥出去了。”她祖母向她脸上望一望,她母亲始终淡淡的,不置一词。曼桢也有些猜到两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说什么,自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学校里看戏去了。
她走了没有多少时候,电话铃响了,顾太太去听电话,却是慕瑾打来的,说:“我不回来吃饭了,表舅母别等我。我在一个朋友家里,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听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带着微笑,那一点笑意却很勉qiáng。顾太太心里很明白,一定是刚才曼桢给他碰了钉子,他觉得难堪,所以住到别处去了。
顾太太心里已经够难过的,老太太却又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说:“住朋友家里去了?怎么回事,曼桢一个人跑出去了。
两个小人儿别是拌了嘴吧?刚才还好好的嘿,我看他们有说有笑的。“顾太太叹了口冷气,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曼桢那脾气,叫人灰心,反正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桢的事,马上就好像感情无处寄托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儿曼璐。曼璐上次回娘家,曾经哭哭啼啼告诉她夫妻失和的事,近来不知道怎么样,倒又有好些日子不听见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个电话给曼璐,问她这一向身体可好。曼璐听她母亲的口气好像要来看她,自从那一次她妹妹来探病,惹出是非来,她现在抱定宗旨,尽量避免娘家人到她这里来,宁可自己去。她便道:“我明天本来要出来的,我明天来看妈。”
顾太太倒愣了一愣,想起慕瑾现在住在他们家里,曼璐来了恐怕不大方便。慕瑾今天虽然住在外面,明天也许要回来了,刚巧碰见。她踌躇了一会,便道:“你明天来不大好,索性还过了这几天再来吧。”曼璐倒觉得很诧异,问:“为什么?”顾太太在电话上不便多说,只含糊地答了一声:“等见面再说吧。”
她越是这样吞吞吐吐,曼璐越觉得好奇,在家里独守空闺,本来觉得十分无聊,当天晚上她就坐汽车赶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家里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开游艺会,婆媳俩冷清清地吃了晚饭,便在灯火下对坐着拣米。曼璐忽然来了,顾太太倒吓了一跳,还当她跟姑爷闹翻了,赌气跑出来了,只管向她脸上端相着,不看见她有泪容,心里还有些疑惑,问道:“你可有什么事?”曼璐笑道:“没有什么事。我一直想来的,明天不叫来,所以我今天来了。”
她还没坐定,顾老太太就夹七夹八地抢着告诉她:“慕瑾到上海来了,你妈有没有跟你说,他现在住在我们这儿?他娘死了,特为跑来告诉我们,这孩子,几年不见,比从前更能gān了,这次到上海来,给他们医院买爱克斯光机器。刚过三十岁的人,就当了院长,他娘也是苦命,没享到几年福就死了,我听见了真难受,几个侄女儿里头,就数她对我最亲热了——哪儿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前头!”说着,又眼泪汪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