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可是大家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她和叔惠的父母相当生疏,还是初次见面,刚巧又夹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场面里。世钧说要请吃饭,替叔惠接风,叔惠说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走出车站,叔惠道:“一块到我们家去坐坐。——哦,你还要去办公吧?”世钧道:“我们行里因为事情少,所以下午索性休息了。”
于是大家一同雇车来到叔惠家里。一路上楼,叔惠便向翠芝笑道:“这地方你没来过呵?世钧从前跟我就住在这亭子间里。那时候他是公子落难。”大家都笑了。许太太道:“这亭子间现在有人住着了,我那天还问这二房东来着,想再把它租来的——”叔惠道:“那不必了,我在上海也住不长的。”
翠芝便道:“你上我们那儿住几天,好不好?”世钧也道:“真的,你住到我们那儿去吧,我们那儿离这儿挺近的,你来看老伯伯母也挺便当。”他们再三说着,叔惠也就应诺了。
世钧夫妇在许家坐了一会,想着他们自己家里人久别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说,世钧便向翠芝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站起身来,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来啊。”
他们从叔惠家里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门前却有一块草皮地,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需要有点空地遛狗,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两个小孩,大的一个本来叫贝贝,后来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贝,小的一个就叫二贝。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了,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许多蚂蚁来。她蹲在地下看,世钧来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排班呢!”世钧蹲下来笑道:“蚂蚁排班gān什么?”二贝道:“蚂蚁排班拿户口米。”世钧笑笑道:“哦?拿户口米啊?”翠芝走过来,便说二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脏!”二贝带笑嚷道:妈来看轧米呵!闹!“世钧笑道:”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净捧她,弄得我也没法管她了,净叫我做恶人——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
世钧从地下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灰,道:“我难得跟我自己的女儿说说话都不行吗?”翠芝道:“那你说点有意义的话,别净说些废话!你看见人家这样忙,也不帮帮忙,叔惠一会就来了。”世钧道:“叔惠来你预备给他住在哪儿?”翠芝道:“只好住在书房里了,别的房间也没有。”她指挥着仆人把书房里的家具全挪开了,在地板上打蜡。家里乱哄哄的,一只狗便兴兴头头地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刚打了蜡的地板,好几次滑得人差一点跌jiāo。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这只狗等会看见生人,说不定要咬人的,你把它拴在亭子间里去吧。”
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到他们家里来,被狗咬了,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说他胆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决不会咬他的。这次她破例要把这只狗拴起来,阖家大小都觉得很稀罕。
二贝便跟在世钧后面一同上楼,世钧给狗戴上了皮带,牵着它走到堆箱子的亭子间里,却看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和什物都给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世钧不觉嗳呀了一声,道:“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他把那狗拴在箱子袢上,正在那里打结,那狗便不老实起来,去咬啮地下的书本,把世钧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嗨!不许乱咬!得老远,她又双手捧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骂道:“你看你这孩子!”二贝便哭了起来。她的哭,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尽管说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孩子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
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在那儿哇哇哭着,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说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玩,就给她玩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翠芝蹙额道:“嗳呀,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gān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一瓶qiáng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钧道:“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
我们家里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翠芝道:”他不爱喝中国酒。“世钧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说:”咦,你不记得么,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
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的时候的事情,她觉得很是意外。他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住她的手的情景。她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dàng气。她总有这样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到解放区去也是因为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
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来就走了。世钧把他的书籍马马虎虎地整理了一下,回到楼下,却不看见翠芝,便问女佣:“少奶奶呢?”女佣道:“出去了,去买酒去了。”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她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大肆铺张。以他们近来的经济状况而言,也似乎不应当这样糜费。他们实在是很拮据。本来世钧在分家的时候分到一笔很可观的遗产,翠芝也带来一分丰厚的陪嫁,也是因为这两年社会上经济不稳定,他们俩又都不是善于理财的人,所以很受影响。尤其是蒋经国的时候,他们也是无数上当的人中的一份子,损失惨重,差不多连根铲了。还剩下一些房产,也在陆续变卖中,贴补在家用项下用掉了,每月靠世钧在洋行里那点呆薪水,是决不够用的。
世钧走到书房里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翠芝把大扫除的工作只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
天已经黑了。世钧忍不住和女佣说:“李妈,你快把家具摆摆好,一会儿客要来了。”但是佣人全知道,世钧说的话是不能作准的,依他的话布置起来,一会翠芝回来了,一定认为不满意,仍旧要重新布置过的。李妈便道:“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
又过了一会,翠芝回来了,一进门便嚷道:“叔惠来了没有?”世钧道:“没有。”翠芝把东西放在桌上,笑道:“那还好。我都急死了!就手去买了点火腿,跑到抛球场——只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世钧笑道:哦,你买了火腿啊?我这两天倒正在这里想吃。说道:“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世钧笑道:“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抛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翠芝不作声了,她探头向书房里张了一张,便叫道:嗳呀,怎么这房间里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事都不管——为什么不叫他们把这些东西摆好呢?李妈!李妈!都是些死人,这家里简直离掉我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