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她读到这里,便“哦”了一声,向世钧道:“我知道,就是你们那个女同事,穿着件破羊皮大衣到南京来的。”她又打着“话剧腔”
娇声娇气地念道“'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嗳呀,她还在那里等着你吗?”
世钧实在忍不住了,他动手来跟她抢那封信,粗声道:你给我!然叫了声“嗳哟”。便掣回手去,气烘烘地红着脸说道:“好,你拿去拿去!谁要看你这种肉麻的信!”
一面说着,便挺着胸脯子走出去了。
世钧把那皱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团得更紧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现在还气得打战。跟翠芝结了婚这些年,从来没跟她发过脾气,今天这还是第一次。刚才他差一点没打她。
他把衣服穿穿好,就走下楼来。翠芝在楼下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她看见他往外走,便淡淡地道:咦,你这时候还出去?上哪儿去?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走出大门,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路,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世钧走进一爿药房去打电话,他不知道曼桢的地址,只晓得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男人来听电话,听见说找顾小姐,便道:“你等一等呵。”等了很久很久。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桢家里没有电话,借用隔壁的电话,这地方闹哄哄的,或者也是一爿店家,又听见小孩的哭声。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而且……半辈子都已经过去了。
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朦胧的远远的两声:“啵啵”听上去有一种如梦之感。
他懊悔打这个电话。想要挂断了,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所说的却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当然也来不及了。他悄然地把电话挂上了。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
他从药房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大概因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觉得非常疲倦,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刚才不该让曼桢白走那一趟路,现在他来赔还她吧。
刚才他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个李妈刚巧在楼梯脚下拌狗饭,看见他戴着帽子走下来,好像要出去似的,本来就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病了一天,这时候刚好一点,怎么这样晚了还要出去。后来又听见翠芝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这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妈心里却有点明白,一定是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这儿来说的那些话——李妈全听见了。李妈虽然做起事来有点老迈龙钟,听壁脚的本领却不输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说少奶奶跟许先生要好,少爷虽然表示不相信,还替少奶奶辩护,他也许是爱面子,当时只好这样,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来了,就另外找岔子跟她怄气,这种事情也是有的。李妈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气,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晓得大少奶奶今天来过的。李妈就把大少奶奶和世钧的全部对话都告诉了她。
世钧回来的时候,翠芝已经上chuáng了,坐在chuáng上织珠子皮包。她的脸色很冷淡,而且带着一种戒备的神气。他倒很想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尽可能消除他们中间的隔膜。
刚才她抛在chuáng上的那本书还在那里,他随手捡起来,放到桌上去,一面就缓缓地说道:你不要在这儿胡思乱想的。
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经是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马上很敌意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第三者?你是什么意思?“世钧沉默了一会,方道:”我是说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
听她那口吻,好像觉得他这人太无聊了,一二十年前的一封情书,还拿它当桩了不起的事,老挂在嘴上说着。世钧看她那样子,就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就光说了一声:“那顶好了。”
他去洗了个澡出来,就到阳台上去坐着。黑色的天空里微微有几点星光。夜深了,隔壁一条弄堂里的人声也渐渐地寂静下来,却听见一个人大声打呵欠,一个呵欠拖得非常长,是纳凉的人困倦到极点了,却还舍不得去睡。
弄堂里又有一群人在那里轻轻地唱一支歌,四五个人合唱着,有男有女,大概在那里练习着,预备旅行的时候唱的。
因为夜深人静,恐怕吵醒了别人,把声音捺得低低的,有一句老是唱得不对,便把那一句唱了又唱,连唱一二十遍。世钧听得牙痒痒的心里发急。他们又从头唱起来了,唱到那一句,还是认为不对,就又把那一句一遍一遍唱着,简直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厌烦。世钧忽然觉得很感动,他觉得有些心酸,而且自己深深地感到惭愧了。他就在这时候下了决心,一定要加紧学习,无论如何要把思想搞通它。他们行里的工会不很积极,并没有学习班,所以也只有自己看看书。他这一向书倒是看得不少。不过他总觉得,从理论到实践这一关要是打不通,一切都是白费。但是在现在这家庭环境里,简直要有丝毫的改进都办不到。照翠芝说来已经是省无可省了,她反正无论什么都跟屏妮袁家里比着。他现在渐渐觉得,要想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用渐进的方法是不行的。……除非是他索性离开家里,到外埠去做事,先把他自己锻炼出来再说。——跟翠芝分开一个时期也好。
他自从那天晚上有了这样一个决定,就更迫切地留心找事。有一天忽然在报上看见政府招考各种人才到东北去服务,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他何妨去试试看,考不上也就不提了,真是考上了,再跟翠芝说。那么远的地方,她当然是不愿意去的,他可以想法子筹一点钱,留给她和两个孩子作为安家费,数目不会太大,翠芝要维持像现在这样的生活水平是不可能了,那也没有办法,反正他并不是不顾他们的生活,也就于心无愧了。
他心里憋着许多话,很想和叔惠商量商量。叔惠自从那天以后,倒有好些日子也没上他们这儿来过。世钧想着他在家里乐叙天伦,就也没有去搅扰他,隔了总有一两个星期,方才打了电话给他,约他来吃晚饭。那天下午,世钧却又想着,他把叔惠约到这儿来,当着翠芝,说话反而不便,他不如早一点到叔惠那里去一趟,或者邀他出去,或者就在他家里和他多谈一会,然后再和他一同回来。世钧这样想着,就也没告诉翠芝他是到哪里去,就出去了。
他到了叔惠那里,走到三层楼上,却寂然无声,不像有人在家。世钧是来惯了的,他在房门口望了望,看见许太太歪在chuáng上睡中觉,半睡半醒地拿着把芭蕉扇摇着,一半拍在身上,一半拍在席子上,那芭蕉扇在粗糙的草席上刮着,嗤啦嗤啦地响。世钧便往后退了一步,在门上敲了敲。许太太问道:“谁呀?”一面就坐起身来。世钧笑着走了进来道:“伯母给我吵醒了。”许太太笑道:“就已经醒了。睡中觉也只能睡那么一会,多睡了头疼。”世钧笑道:“叔惠在家吗?”许太太道:“叔惠出去了。”世钧坐下来笑道:“伯母可知道,他可是上我们家去了?”许太太道:“他倒没说。”世钧道:“我约他到我们那儿吃晚饭的,我来没别的,就是想找他早点去。伯母可高兴也上我们那儿吃便饭去?”许太太笑道:“我今天不去了。跟你说老实话,天热,我真怕出门。”世钧便又问道:老伯也出去了?儿忙着写标语。“世钧笑道:”老伯明天也去游行吗?“许太太笑道:”是呀,他那么大年纪了,跑了去夹在那些年青人中间,我说你走得动吗?他说还要扛上一个大旗呢!“世钧听着,便想起叔惠上次说的,说这次回来,发现他父亲现在非常积极。他从前是个名士派乐天派,本来也是有激而成的,因为这社会上有许多事情是他看不惯的,现在解放了,一切都两样了,所以他做人的态度也跟从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