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来到孝陵前边,三声pào响之后,康熙下了銮舆,步行踏上了陵前的神道。一边走,一边问魏东亭:“小魏子,此山巍峨雄峻,气吞千古,山上可有寺庙吗?”
“回皇上,此山上有座灵谷寺,是南京有名的古刹。”明珠听了在一旁小声问道:“灵谷寺,伍大哥不就是在此坐化的吗?”
此言一出,魏东亭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向明珠递了个眼色。伍次友在灵谷寺坐化,去年魏东亭进京时,已禀明了太皇太后。老佛爷严令,这个消息,不准告诉皇上和苏麻喇姑。可是明珠却在此刻贸然说了出来,如果皇上听见了,怎么得了?!可是,康熙却真的听见了:“你们在说什么,谁在这里坐化了?”
魏东亭赶上一步:“回主子,明珠刚说那片塔林,乃是和尚们坐化之处……”
康熙冷笑一声:“哼——小魏子,你也学得会欺哄朕了。明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魏东亭吓得连忙跪下:“主子爷,奴才不敢撒谎,是伍次友先生于去年的腊月,在灵谷寺里坐化成佛。遵老佛爷懿旨,怕主子伤心,严令奴才等不准奏明——”
康熙没有再说话,却停下脚步,遥望着山上青翠浓郁的松柏。他的手,不,他的全身都在颤抖。跟随圣驾的人,一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康熙慢慢地说:“唉!伍先生,他,他走了。朕从此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谁能补得上他在朕心中的位置呢!明珠,你查一下,伍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人,家境如何,晚辈之中,有没有可以做官之人?查了,立即回奏。”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魏东亭连忙高喊一声:“圣上启驾了,鼓乐侍候!”又回过头来埋怨明珠:“哎呀,我说老明,好端端的,你提这事gān嘛呢?”
明珠神秘地一笑,却不说话。高士奇心中突然一亮:“哦,我明白了,既然是祭灵,总要有点眼泪嘛。圣上不哭朱元璋,还能不哭伍先生吗?”索额图在一旁听了,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嗯,要说揣测圣意,侍奉皇上,这明珠可真有过人之才呀!”
祭奠明孝陵的仪式,庄严隆重,康熙以臣子之礼,焚香酪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被叫来观礼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也都在明朝做过官。自明朝败亡之后,他们虽然明明知道,大清的江山,是从李自成手里夺来的,但,夺来之后,没有jiāo还给朱家皇室的后代,却自己当了皇帝。对此,他们总是耿耿于怀,想着为大明复仇。如今见大清皇帝,不远千里来到南京,以臣子之礼祭奠明太祖的陵墓,感动得痛哭流涕,不能自己。康熙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想起了先祖留下的“七大恨”的遗嘱,也想起了即位以来的种种艰难和困难。面对着这个埋在孤峰之上,凋凌败落的太祖的坟墓,他还想到朱元漳以一个乞丐和尚的身份,率众起义,夺得了天下,但转眼之间,却又把随龙出山的功臣,一个个残酷杀害。康熙曾多次想过这件事。他不明白,朱元璋为什么要这样残忍?现在他似乎懂了,皇上为什么称“孤”、道“寡”,既然当了皇上,就注定了一生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不错,他康熙曾经有过一个布衣的老师和朋友伍次友,他特许伍次友叫他“龙儿”。可是,如今伍先生坐化了,谁敢再叫他“龙儿”,谁敢披肝沥胆地再教他、劝他?从此之后,这世上他再也没有朋友了。他,也变成孤家寡人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怎不让人伤情呢?想到这里,康熙不禁动了真情,泪水潸潸而下,打湿了龙袍。那些前明遗老们,更是为之感慨不已。
祭完孝陵之后,按原来计划,康熙本应立即回城的,可是康熙心情不好,命令车驾回去,只留下了高士奇、魏东亭和侍卫,他要在灵谷寺里住下了。魏东亭等人,知道皇上对伍次友情深义重,不敢再劝。寺里的主持,是个明白人,也不来打扰,只命人收拾出一间gān净的僧房,让康熙住下。
晚饭之后,康熙独自一人,漫步走出寺院,遥望寺外那片塔林在出神。魏东亭追了出来,替他披上一件袍子,又轻声说道:“主子,伍先生不在这塔林里。他坐化之前,留下遗嘱,把骨灰撒在扬子江里了。”
“哦,这样也好。伍先生理应与江河大地共存。你没有及时奏报他坐化的事,朕不怪你。可是,伍先生走了,没有人再叫朕‘龙儿’了……”
“主子,请不必过于伤神。伍先生在天有灵,看到主子今日的功业,也会高兴的。先勘东南,再定西北,这是伍先生为主子定下的国策,如今已完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也指日可定。这就是对伍先生的悼念。”
俩人正在说话,忽听山门外一声低沉的喝问:“什么人,gān什么的?”魏东亭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穆子煦带着于成龙来了。
山下大概下雨了,于成龙浑身jīng湿。康熙忙命众人进去,赐座,又叫人给他端来一杯热茶。于成龙见康熙身边没有高士奇,便壮着胆子,把明珠在朝中的种种恶迹都一一说了出来。这些情景,有的康熙早就风闻,有的却是初次听说,尤其是于成龙说到,当年伍次友和苏麻喇姑真心相爱,本来可以结成百年之好。可是明珠却暗地里唆使索额图,在皇上面前向苏麻喇姑求婚,以致苏麻喇姑愤而出家,当了尼姑,伍先生也离开皇帝,做了和尚。还有,周培公在皇后因为难产死去之时,提议立了皇二子为太子。明珠更是忌恨在心,伺机报复。周培公平定王辅臣叛乱,回到京城,要与他的患难之jiāo阿琐成婚的时候,明珠却先走了一步,bī着阿琐嫁给了何桂柱。这两件事,虽然与朝政没有直接关系,但皇上对伍先生,对周培公,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啊。现在伍先生死了,周培公和阿琐都死了。他们蒙冤受屈而死,康熙虽然早有风闻,但今天,于成龙把这事和明珠的其他劣迹,一块说了出来,康熙既吃惊,又感到无可遏制的愤慨。这无疑是砍掉了皇上左膀右臂。可是,转念一想,明珠在中枢参政,已经十几年了,党羽遍天下。明珠一倒,必定再兴起大狱,会牵连成百上千的官员。西北用兵在即,国家经得起这样的动dàng吗?再说,如果立刻剪除明珠,上书房中就剩下索额图这一个满人了,他会更加飞扬跋扈,不可遏制。而索额图是否与葛礼,杨起隆的案子有关,尚未查清。唉,不得不防,不得不虑呀?
康熙正在思索,高士奇一挑房帘进来了。康熙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声:“高士奇,明珠结党营私,嫉功害贤,贪赃枉法,欺骗朕的事儿,你知道吗?”
高士奇被这突然的问话闹愣了,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康熙转问于成龙:“于成龙,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于成龙只好把明珠的种种不法事情又说了一遍,高士奇这才知道,今天于成龙深夜冒雨赶到这深山古寺里,原来是告明珠的御状来了。他偷偷地瞟了康熙一眼,见皇上面色不善,知道康熙已经动怒了,便不敢隐瞒,如实答道:“回圣上,这些事,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