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浇得他全身湿透,衣服都贴在肉上,一阵风chuī过,他打了一个哆嗦,“万一他瞧见,又装作没瞧见呢?”他不敢往下想了,折身向景运门急走过去。穆里玛早在那里候着他,见他过来,没好气地问:“你到哪儿挺尸去啦?都听到了些什么?”讷谟只吁了口气,摇头道:“雨太大,又有雷声……好像是说姓魏的小子从驾有功,晋了个三等侍卫。”
穆里玛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都有谁在?”
“看不清楚,”讷谟摇头道,“见有两个人,一个是熊赐履大人,还有一个躲在烛影后边,恍恍惚惚的。”穆里玛道:“你就在这守着,不信他们不打这儿过!我去禀告中堂。”
讷谟口里答应“是”,待穆里玛一去,便带了众人到乾清门东的几间配房里躲雨去了。他并不是累,也不是怕冷,一是心里生气,二是他也实在怕再见到方才那二位大臣——方才他欲行刺康熙时,就曾瞧见熊赐履和魏东亭出来,才急中生智,解下油衣给康熙披上的。闪电下,魏东亭的那副架势至今还在他眼前晃动。他实在怕再见到他们。
约莫一个时辰后,雨小一点了,穆里玛走来唤他:“走吧,中堂在家里等着回话呢!”讷谟说:“他们还没过去嘛。”穆里玛不耐烦他说:“不用等了。中堂已经知道都是谁了!”
回到鳌府,鳌拜、班布尔善,济世、塞本得,葛褚哈、泰必图、阿思哈等人正在后花厅里坐着,有的捧着茶杯吃茶,有的拿着烟袋吸烟,满厅里云雾缭绕。
见他叔侄进来,相互jiāo换了一下眼色,仍是鳌拜先开了口:“这么大雨,皇上召见姓魏的,说了些什么啊?”
穆里玛回头看讷谟。讷谟心里七上八下的,停了好一阵子才回道:“没什么大事,好象说因他从驾有功,升迁为二等侍卫……”
鳌拜感到有些意外,便又追了一句:“他们别的没讲什么?”讷谟摇头道:+听不清楚,不像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鳌拜点头道:“嗯,你们也坐下吧。”
班布尔善捧着水烟袋摇头道:“这事一定与中堂有关。”他笑了笑,扫视一眼屋里的人,接着道,“咱们倒不妨来揣摩一下,黑天没日头,叫上熊赐履、索额图召见一个包衣奴才,老三也实在大煞费心思了。”
一句“老三”叫出了口,座中人无不变貌失色,连鳌拜也觉得很不习惯。讷谟惊骇之余,反倒舒了一口气,他今晚在文华殿前行刺康熙,并未得到鳌拜的首肯,实在是当时条件太好,灵机一动陡起的杀心,并未思及后果。现在班布尔善的一句“老三”出口,他便明白,这也不过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宽慰之余又感到奇怪,这班布尔善自己便是皇室宗亲,皇帝完了,他有什么好处,何苦也泡在这性命攸关的事儿里头?
见众人并无反应,班布尔善索性放肆他讲起来:“自古致危之道有三,中堂具而备之,如不早作打算……”
“老兄,”济世放下鼻烟壶,欠身说道:“请道其详。”
班布尔善见鳌拜一声不响,专心聆听,便接着道:“功盖天下者不赏——并不是不想赏,实在是无物可赏,只好赐死;威震其主者身危——其实只要内心相安,也就可以不危。臣qiáng而主弱,就难得相容了;权过造比者不祥——是遭了造化的忌,权柄越过了主子,主子便要除掉你。”
旁坐的泰必图暗暗佩服:“这老儿读过几本书,肚里有货儿。”却也被他这句话吓得狂跳几下,脱口而出问道:“难道就没有解救之法?”
“有啊,”班布尔善冷笑一声,“解兵权,散余财,辞官爵,返故里,可保为富家翁。”
“这只能保得一时,”济世摇头道,“过不上一年半载,不知哪一位大老爷兴起,列你几条罪状,不死也得流放到乌里雅苏台!”
“依你二位的话,”鳌拜冷笑一声道,“兄弟只好坐而待毙了!”
班布尔善接口便道:“坐则待毙,不坐便不毙。”
鳌拜道:“好!怎么个‘不坐’法?”
班布尔善来到桌前,提笔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字,攥起手来道:“兄弟已有良方,诸位也请各自写了,大家再伸出手来看。”
鳌拜率先起身接过笔,不假思索地在左手心一挥而就,绷着脸坐下,接着几个人也都次第写了。轮到泰必图,先在左手心抖抖索索写了一个字,想想不妥,又左手提笔在右手心写了一个+隐”字方才将笔放下。
九个人一齐凑到灯下伸出手来,却见一色儿都是“杀”字,不由得相视一笑,鳌拜顿觉得jīng神一振,大声吩咐道:“摆酒!”
斑布尔善忙道:+惊动的人多了!不如叫贵府戏班子来演唱一番,咱们只管喝茶议事。”
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议事会,西花厅外是淙淙大雨,疾雷闪电不时划破夜空,隔岸的水榭上铮铮嘣嘣的琵琶声和着清脆的歌声,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屋里众人还不时地被妖柔的曲调声所吸引:
……多亏了散宜生定下了烟花计,
献上个兴周灭商的女妖娃。
一霎时蚊龙挣断了金枷锁,
他敢就摇头摆尾入烟霞……
济世翘着二郎腿一摆一摆地拍着板眼,听到这里,不由叹道:“这调子虽俗,说得可也真切到了十分——蛟龙挣断了金枷锁,好!”
“贴切之至,”班布尔善点头道,“只可惜当今再定‘烟花计’怕是不成的了。”
穆里玛嘿嘿一笑说道:“老三才十四,怕还不懂风月呢。”
鳌拜瞪了他一眼:“你除了通风月,还知道什么?”穆里玛红着脸一声不敢言。班布尔善见他脸色尴尬,便道:“不要听戏了,咱们赶紧议正经事吧。”
济世咳了一声,笑道:“班公方才论述了‘三危’,兄弟听了真有点毛骨悚然。既然我等所见略同,请班公再讲讲怎样着手吧!”班布尔善道:“无外乎‘废、毒、禅’三个字。穆里玛想了想,扑哧一声笑道:“废和禅还不是一码事?”
“岂止不同?”班布尔善笑道:“差得简直太远了。‘废’与‘毒’之后,所立的仍是爱新觉罗氏;‘禅’就是禅让。到那时,鳌公就得出来收拾残局了。”鳌拜连忙起身对座中诸客团团一揖,道:“实因当今圣上昏幼无知,受蒙于群小,见忌于功臣,鳌拜欲行大计,并非为我一姓一己之荣。愚以为‘禅’字可以免议。况且,鳌拜世受皇恩,于心何忍?”
济世朗声说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中堂不可操妇人之仁,误了天下苍生!”鳌拜转身盯着班布尔善道:“自古龙风有种,鳌拜德薄能鲜,出身微未,还是我们公推一人为主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