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_张爱玲【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爱玲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来,把两个小纸包递给她,嗫嚅着笑道:“我买了双袜子……

  还有一瓶雪花膏,送给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gān吗那么客气。”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搁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见笑,东西不好。”小艾把两只手在围裙上一阵乱揩,便把纸包拿起来硬要还给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别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说着,已经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小艾拿着那两样东西,倒没有了主意,想拆开来看看,踌躇了一会,也没有拆开,依旧搁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见了会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楼去了,不料有根这一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才回来。刘妈在桌上摆碗筷,看见那纸包,随手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双肉色长统女式线袜,便道:

  “咦,这是谁的袜子?”陶妈也觉得诧异。小艾在旁边就没有做声,有根也没说什么,脸色却很难看,隔了一会,方才说了声“是我买的。”拿过来便向衣袋里一塞。陶妈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当时也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只猫不知跑了哪儿去了没有回来,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楼来,看见客厅里点着灯,房门半掩着,大概陶妈已经给有根铺好了chuáng,坐在chuáng上跟他说话,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有根似乎一直不开口。陶妈虽然把喉咙放得低低的,显然是带着满腔怒气,渐渐的声音越说越高,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娶媳妇要娶个好的!”小艾也没有再听下去。其实她一点也不是属意于有根,但是这几句话实在刺心。她走到厨房里,把后门开了,走到弄堂里去,但是并没有马上开口唤猫,因为怕自己一张开口来,声音一定颤抖得厉害,听上去很奇异。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着。

  她出来的时候是把后门虚掩着的,后门那扇门被风chuī着一开一关,訇訇地响,却被有根听见了,他本来已经睡了,陶妈也已经上楼去了,他心里想着:“这是谁忘了关门,万一放了个贼进来,刚巧这两天我住在这里,丢了东西不要疑心我吗。”便又披衣起chuáng,到后面去把门关上了。

  等到小艾把猫找了回来,推门推不开,只得在门上拍了几下。又是有根来开门,他却没有想到是小艾。她穿着一件蓝白芦席花纹的土布棉袄,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像搽了胭脂一样,灯光照着,把她那长睫毛的影子一丝丝的映在面颊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见有根,却是马上就想起陶妈刚才说的那话,心中实在气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报复一下,便含着微笑溜了他一眼,道:“还没睡呀?不冷哪?”有根越发呆住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小艾倒已经抱着猫走了。

  小艾后来想想,倒又觉得懊悔,不该去招惹他。有根已经找到了事情,是陶妈托人把他荐进去的,在法大马路一爿南货店里,离这里很远,他搬出去以后,却差不多天天晚上总要来一趟,乘电车只有很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长的一段路,陶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却也无法可施。他来了也不过在厨房里坐一会,有时候并也见不到小艾。后来他忽然绝迹不来了,小艾还以为是她对他的态度太冷淡的缘故。

  隔了有一两个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来了,却已经把头发养长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为头发刚刚养长,长到一个时期就矗立在头上,很不雅观,所以没有来。

  日子一久,小艾心里也就有点活动起来了。因为除了嫁人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离开席家。从前三太太有一个丫头,就是和她同时买来的,比她大几岁,很机灵的那个,名叫连喜,后来逃走了,小艾那时候还小,但是对于这桩事情印象非常深。后来却又听见说,有人碰见连喜,已经做了沿街拉客的jì女,她是遇见了坏人,对她说介绍她到工厂里去做工,把她骗了卖掉了。小艾听到这话,心里非常难受,对于这吃人的社会却是多了一层认识。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这里苦熬着。现在这有根倒是对她很好,别的不说,第一他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总比较可靠。但是小艾对于他总觉得有点不能决定。倒并不是为了她对他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她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视它。她最认为不妥的,还是他是陶妈的儿子这一层。即使陶妈肯要她做媳妇,她也还不愿意要陶妈这样一个婆婆——难道受陶妈的气还没有受够。同时她也觉得有根这人不像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怎样才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她也说不出来,然而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人要想扬眉吐气,大概非发财不行吧。至于怎样就能够发财,她却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为只要勤勤恳恳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们住的这弄堂,是在一个旧家的花园里盖起几排市房,从前那座老洋房也还存留在那里,不过也已经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楼下还开着一爿照相馆。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从前住的那种老式洋楼一样,屋顶上矗立着方形的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还竖着定风针。常常有一个人坐在那屋顶上读书。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总看见对门的屋顶上有那么一个青年坐在那里看书,夕阳照在那红砖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屋脊背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小艾远远地望过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对于那个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对门那屋顶上搭着个铅皮顶的小棚屋,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然光线很坏,所以他总坐到外面来看书。

  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个学生,怎么倒这样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饭后,天色还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对过望去,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屋顶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蓝布褂子,在那暮色苍茫中,倒像是一个人张开两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边看着,忽然听见底下弄堂里闹哄哄的一阵骚动,向下面一看,来了两部汽车;就在他们门口停下了,下来好几个穿制服带枪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诉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经蜂拥上楼,原来是因为景藩在外头借的债积欠不还,被人家告了,所以来查封他们的财产,把家里的箱笼橱柜全都贴上了封条,一方面出了拘票来捉人。其实景藩这时候已经远走高飞,避到北边去了,起初五太太这边还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设法,到处求人帮忙,但是亲戚间当然谁也不肯拿出钱来,都说:“他们这是个无底dòng。”寅少爷虽然也着急,却很不愿意他后母参预这些事情,因为她急得见人就磕头,徒然丢脸,一点用处也没有。

  五太太自从受过这番打击,性格上似乎有了很显著的变化,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总是十分yīn沉,在应酬场中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受欢迎了。有时候人家拉她打牌,说替她解闷,她的牌品本来很好的,现在也变坏了,一上来就怕输,一输就着急,一急起来便将身体左右摇摆着,摇摆个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说:“我只要一看见她摇起来我就心里发烦。”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凶险的事来,因此总叫他什么都不要说,“只问问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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