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年是老太监了,当年他曾目睹了几位熙朝名臣批龙鳞的事情。可,康熙是位仁厚的君主,而雍正却是个挑剔的皇上,他们父子俩是不一样的啊。眼见得史贻直如此冒犯皇上而毫无惧色,他嘴上在问,心里却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刘墨林听着这挖肉剔骨一样的问话,早就吓得浑身打颤了。却听史贻直端庄地说:“回皇上问话。臣与年羹尧是同年不假,但臣却不知他曾推荐过臣这件事。今日忽听此言,实在是让人羞愧难当。臣举进士,是臣自己考上的,与年某何gān?年某人推荐臣,不管是出于何种居心,但最后用臣的是皇上,而不是他年羹尧!臣以为,皇上应当以是非曲直来判定取舍,而不应以揣测之词来加臣罪过!”说完他伏地顿首,叩头出血。
邢年擦了一把汗又说:“皇上说了,你既然不肯服罪,那你就必定是小人,你就得在这里晒太阳。晒死了,天就下雨了!”
史贻直一见邢年要走,伸手就拉住了他骂道:“你这个老阉狗!去向皇上回话,我史贻直不是小人!”说着,他的眼睛里冒出泪花来。很显然,刚才皇上要邢年传过来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邢年一笑说道:“咱只是个传旨的,皇上要问什么,不gān咱太监的一点事儿,从心里说,我倒是很佩服您史大人这份骨气的。”说完,他迳自带着人走回大内缴旨去了。
刘墨林见到这番情景,惊得又愣又呆。他忽然想到,自己这是怎么了?我今天到这里来,是有要事的,先得到上书房去见张廷玉,完了还得赶到年羹尧那里去哪!便三步并作两步向上书房奔去,可他却晚了不止一步,因为张廷玉已经在和杨名时谈着了。杨名时身边还坐着个李绂,看来也是等候在这里的。张廷玉见他进来,只是略一点头说:“你怎么到这时才来?原来我打算先和你谈的,可已经见了好几个人了。这样吧,你先坐下,等我和杨名时他们谈完,再陪你去年大将军那里好了。名时,你继续说吧。”
杨名时答应一声,就接着说了下去:“张相,您知道,云贵那里苗瑶杂处,是不能和内地类比的。内地是官府说了算,而云贵却是土司说了算。如今,蔡珽将军已不再过问民政了。我遵照先皇的遗训,采取怀柔羁魔之策,好不容易才把那里理顺。皇上说要‘改土归流’,就是要用朝廷官员来替代土司,甚至要取消土司,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不是我不想办,我曾在几个县里试过,官府实在是管不了苗瑶山民的事情。中堂试想,一个个的土寨,隐藏在十万大山里面。有的寨子连马都上不去,还有的寨子蛮荒不化语言也不通。这些寨子里的土司又是世袭的,一旦被取消,就会生出怨恨之心。而且他们各自为政久了,一造反就会一寨皆反,一山皆反。你派兵去镇压,他们就钻进了深山老林;而兵一走,他们就依然故我。有的县已经多年没有县令,甚至连衙门全都倒了;而另外的县虽有一个当地人在替政府办事,但也只管召集土司会议和宣布政令。会一散,他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想设政府吗?那就要派官员。可那里的瘴气毒雾厉害,派去的人常常十去九不回。所以人们宁愿辞官,也不愿到那里去。我说的这些烦难,请朝廷要多体谅点。我以为,还是维持现状,不要轻率变更为好。”
杨名时的话使张廷玉很觉得为难,他想了好久才说:“剥夺土司特权,百姓们应该拥护才对嘛。政府又不收取他们的苛捐杂税,这是皇上的仁政,他们不该反对呀!”
杨名时笑了:“张相,您没有听明白。我说的是‘行不通’,而不是说‘不应该行’。云贵对于中原,虽有茶盐之利,但那里的贫瘠和缺粮也是人所共知的。许多地方,到现在还是刀耕火种。我到那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们怎样种地。‘衣食足,知荣rǔ’,三字经得从这儿念起。能吃饱穿暖,才能谈到扶植农桑。再进一步,才能说到养育人才、尊孔尊孟。等到他们慢慢开化以后,再设立政府,就水到渠成了。硬来,bī反了,岂不事与愿讳。”
雍正皇上要改土归流的主张,张廷玉原来也是赞成的。可今天听了杨名时的话,他却犯了踌躇。他思量再三才说:“牛不喝水qiáng按头,那只是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其实是不行的。皇上想给牛灌药,可惜牛不懂事啊!哎,李卫递来折子说,他要在江南试行火耗归公,听说你也是不赞成的?”
杨名时回答说:“张相知道,我和李卫之间,私jiāo一向是很好的。要我说,他不应该出这个风头,来迎合皇上急于充盈府库的心思。耗羡归公,说起来当然好听,实际上苦的却是清官。那些贪官污吏们想搂钱,在哪里找不出名目来?如今天下的吏治到底怎样,张相您心里最清楚。我在云南亲手办了一个这样的案子:大理知府臧成文,被我参革了,因为他贪墨一万多两银子而且查有实据。可是,刚摘了他的顶子,就有百姓送万民伞来保他!我心里疑惑,就下去私访了一下。您猜百姓们怎么说?他们说,大人,这个姓臧的不是好官,我们知道。可我们刚刚给他送过礼,你要是一下子就把他拿掉,我们这礼不就白送了吗?充公的钱我们一个子儿也要不回来。您派个新官来,我们还得照样再送一份。好比他臧某是条láng,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喂饱了,您再派条饿láng来,老百姓还活不活了?我听了这话也真生气,回城后就请出王命旗来把臧某斩了。我就是想让百姓和官员们看看,以后不管是谁再来,他也不能当láng!所以清吏治、充库银的要害是‘吏’,而不是用什么‘治’法。李卫的这个办法只要一推行,我敢说,下面定会有人生出更多的法子来,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搜刮,结果受害的还是老百姓。这办法,也许在江南行之有效,但若在全国推行,后果不堪设想!”
张廷玉对杨名时说的这些,都是深信不疑的。但是,他也知道雍正皇上的心意。皇上曾和他多次谈心说,天下事,非变法不可为。所以,耗羡归公、改土归流、丁银入亩、官绅纳粮和铸钱法等等,都是雍正决心已定的事情。而且,雍正还曾下令给几个亲信大臣,要他们分别在各地试行。突然中途停止,那就会给人一种印象,好像雍正即位以来毫无建树似的。万一有个风chuī草动,允禩等人就会杀出来兴云助雨,甚至会召集八旗铁帽子王会议,要求废黜雍正!假如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身为宰相,当如何善后?他又想,眼前这个杨名时,以及和杨名时一样受着皇上信任的大员们,都是雍正亲自提拔的。可连他们也对皇上刷新政治的举措无一赞同,甚至还反对。这不能不让人悲叹,也不能不让人深思。
张廷玉觉得,今天自己和杨名时的谈话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时。他想再深入地谈谈。便问:“名时,要依着你,这些事怎么办才好呢?”
杨名时未及开言,便见孙嘉淦拉着长脸走了进来。张廷玉知道,他一定是又和皇上谈僵了。便笑着说:“哦,嘉淦,你下来了?我告诉过你,叫你不要进去,也不要和皇上顶撞。皇上的难处我知道,你多提点建议,心平气和一些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