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晓看了说:“老钱,皇上把你恨到极处了!你可要撑住啊。”
钱名世本是书香门第,武进望族。他是两榜进士,全家五代里出了七个进士的人。可今天他竟然受到这样的处分,在场的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常言道,士可杀而不可侮。这个“名教罪人”的大匾,要是挂到门头上,不但祖宗脸上无光,他自己没脸作人,就是后世子孙,也都抬不起头,人们将怎样去评论它呢?
允禄心底最实诚,他看着钱名世的样子很觉得可怜,便说:“老钱哪,看来这事是没法挽回了。你不要急,也不要到处去乱找门子,就是有gān言万语,先承受下来。皇上身子不好,又正在火头上,稍等些天,我们想法为你解脱吧。”
钱名世趴在地上叩了个头说:“多谢十六爷厚爱……我钱名世确实是名教罪人。至于说到口里,写在纸上,或者是挂在大门口,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我认了……说到我的儿孙们,他们不该有这个不争气的老子,我也只好说声对不住他们了……”说罢,他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弘时见他这样,也只好说:“我告诉你,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出来,你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去的。你想哭,就在我这里痛痛快快地哭吧,哭出来也许会好受一些。哭完了,你就回去,我和十六爷还有正事要办呢。”
弘晓带着他们几个走了,弘时把十六叔让进上房,又叫人送来了参汤,让十六叔暖暖身子,消消气,允禄心善,一边喝着参汤,一边说:“要说这个姓钱的,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皇上正在气头上,恐怕也处分得太重了些。我一个人的面子不行,找个机会,或者叫上你十三叔,咱们一块去劝劝皇上好吗?”
弘时却一笑说道:“十六叔,您太实心眼了。这样的事,您还想出头替他们说话吗?”
“啊?”允禄僵坐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过了好久,他才小心地问:“弘时,你说明白些,我怎么听不大懂呢?”
弘时微微一笑,看着这位老实的十六叔说:“十六叔,钱名世之罪,其实并不全是为了那两句诗,他早就和汪景祺勾结才是真正的原因。汪景祺在狱中招供说,圣祖归天前的一个冬夜,他在钱名世家里闲谈,恰巧天上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这事成了江南冬月里的一大奇观。后来,就传出了圣祖驾崩和雍正即位的消息。钱说反常为妖,这是灾异之兆。后来,当时在场的人都证明,钱并没有说这话。要不然,钱名世只怕要家灭九族呢。说到底,这姓钱的不是个正派人。十六叔,我真怕你动了恻隐之心,出头为他说话,那你可要自讨没趣了。”
允禄愣怔了一会说:“哦,我原来以为他是位才子,哪知却是个火炭球啊!不说他了,弘时,说说你传旨叫我来的正事儿吧。”
九十七回 亲侄儿矫诏骗叔父 刁皇帝qiáng词护孤臣
时刻已到半夜了,弘时还在诉说着钱名世他们的事,允禄可有点等不及了:“我说弘时呀,皇上叫你和我谈事,究竟要说什么,你倒是说话呀!”
弘时却两眼看着窗外,一声不响地坐着,似乎是在想心事,又似乎是在琢磨该怎么说。远处,风声在呼呼地刮着,像是给这暗夜增添了更多的神密和不安。过了很长时间,弘时才试探地说:“明天皇上就要召见旗主们了,所以才特地让我问问十六叔,八叔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呢?皇上还问我,为什么几次奏闻旗主会议的事,十四叔都不在场?不知十四叔明天去不去见皇上?”
允禄心底实诚,听弘时这么一说,到不觉得笑了:“咳,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你装得像是出了大乱子似的。你八叔那里有几次会议,你十四叔确实都没有去。据我看,‘八王议政’这一条是你八叔他们最盼望的。以前,他们说这些话时,总是那么闪闪铄铄、吞吞吐吐的,可今晚是一点也不遮饰地和盘托出来了。不过,又好像是在边说边议,不大像有什么预谋。睿亲王更是不同,他从头到尾都不多说话,似乎有很多顾虑。临到了,还jiāo给我一个奏折,要我替他转呈皇上。”说话间,他拿出那份奏折来jiāo给弘时,“你今晚不是还要见皇上吗,就顺便递上去吧。”
弘时皱着眉头接过奏折来,随手就放在案头了。他那黑幽幽深不可测的目光注视着房子里的自鸣钟,好像在暗暗地聚集着勇气:“哦,原来是这样……其实八叔要不再打心里的小算盘,八王议政之事,也不是不能对皇上说的,要紧的是不能因此引起皇权旁落。”
允禄突然一惊,问道:“什么,什么?这是皇上的话,还是你自己的话?”
弘时格格地笑着说:“十六叔,您这样看着我,在灯下瞧着怪吓人的?我说的就是皇上的话,前天和今天下午他都透出了这个意思嘛。”
允禄知道皇上的一贯态度,他当然不肯轻信弘时的话:“弘时,你小子给我听着,你十六叔是个扳倒大树掏老鸹的人。先帝在日,阿哥们之间斗了二十多年,可谁也拿我没办法。你要是想和我说话,就说皇上的原话,不要说这种模棱两可的‘意思’!”
弘时却不害怕这位十六叔,他冷笑一声说:“皇上叫我传的是‘意思’,我当然不能复述原话,这就叫‘照皇上说的办’!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我的亲叔叔,我还是可以透一点给你的。嗯……头一回我见皇上时,他说,‘允禩会作事也会作人,朕心里清楚得很!只可惜他不是池中之物,真真是让人遗憾。就是八王议政,又何尝不是个好制度?太祖、太宗那时,正是我满人极盛之时,靠的不就是这个议政制度吗?’皇上见我吃惊,又笑着说,‘其余的都可以商量,就是皇权不能旁落。多几个人来治天下,朕岂不是可以轻闲一些?’。”
允禄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时,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不过已经没有了敌意。弘时沉吟了一下又接着说:“今天下午,我又去了畅chūn园。皇阿玛刚从青梵寺回来,看上去身子非常疲惫。他老人家和我说,‘当初登极不久,张廷玉曾和朕说过,他说朕和圣祖有三不能比。圣祖是幼年御极,在位的时间就长;朕是盛年登基的,享国就不能同圣祖一样久远。朕想,再不济,当二十年皇帝还是有可能的吧。可是,朕现在仔细想想,怕也未必能实现,朕自己觉得身子骨是越来越打熬不住了。看看你十三叔,他拼着命地做事,累成了那个样子;张廷玉和马齐他们也都老了;老十六挑不起大梁来;老十六守成有余而创建不足——你可以和你十六叔私下里聊聊:这些东来的旗主们,断然不会生了篡位之心,可怕的倒是自己的亲兄弟。如果能变着法子不使皇权旁落,又能让满旗老人们参政,朕得了左右膀臂,旗政旗务的整顿也就顺其自然地办下来了,岂不是两全齐美的事情?’我当时说:皇阿玛既有这个意思,何不召见十六叔,好好地计议一下?这不是件小事,还应该征询一下军机处和上书房的看法。阿玛说,‘这事是你十六叔牵头的,要问,得你十六叔先认可了。他要是能先问一下就最好,到明天朕再见见这些旗主们。要是都提出这个想法来,再jiāo到军机处去才是正理。’——十六叔,您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胡言乱语?再说,这里和皇上只有一步之遥,我敢矫诏乱政,自取灭顶之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