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教父_王山【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山

  有人拍他的肩膀,他醒了。这个人以前从来没见过,中等偏上的个头,qiáng悍、jīng壮。六子觉得这个人特别像白脸,不仅仅是长相和身材,主要是眉宇间的那股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白脸曾极秘密地告诉过小六子,自己万一出了事,会有人接着把事情办完。这个人特别能gān,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动用他,人家在学校还是个团员呢!

  这个人就是他吗?

  六子还没有从台阶上站起身来,一条绳索已经麻利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个人的两只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坚决地抽紧了绳扣。

  六子眼前一黑,神志飞快地逃离了这具受尽了苦难的躯壳。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人的眼睛,就像一潭泉水,清澈、平静,没有一丝涟漪。

  病人又醒过来了。他不要医生,要警察。在病房外守候了几天几夜的张科长快步走了进来。

  “我有一个条件,你们要是不答应,我就什么也不告诉你们。我就去死。”

  “什么条件?”

  “把我抓起来,判刑,关到远远的地方去,永远也别放我出来!我永远也不出来!”

  17

  天yīn沉沉的,大团的乌云翻滚着涌来,层层叠叠地压迫在头顶上。远方,在天与地的衔接处,传来了第一声雷鸣。

  还不到下午五点钟,郊外村舍中已经隐约闪出几星灯火了。那些低平的农舍,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只只小舟,静谧、祥和、稳定。

  顷刻间,大雨从天上倾泻下来,田野立刻变成了白花花的汪洋。小舟漂浮在水上。

  白脸从藏身的瓜棚中走出来,仰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就毫不犹豫地钻进雨幕,在泥泞中费力地向护城河边走去。他没有雨具,湿透了的衣服贴在皮肉上,冰凉。

  化了脓的伤口却像火烧似的疼。

  约妹妹在永定门外的护城河堤上见面,再通知她改期,已经来不及了。他了解妹妹,今天就是下刀子,她也会来的。

  走了很久,摔了很多的跟头,当远远地能看见河堤时,他已经一步也走不动了。过一道田埂时,他又跌倒了,很久也没能爬起来。他静静地趴在泥水中,喘了口气,抬起头来。白花花的雨水从他的眼前流向远方。水面上,漂浮着枯枝和败叶。

  他也想变成一片叶子,随波而去,漂向那永无人知的远方。

  虽然孤独,但是有了永久的归宿。

  在北城,什刹海岸边的那幢小屋,也是汪洋中的一只小舟。

  土匪知道,这只小舟已经不能保护自己了,在这里,一刻也不能再停留。

  他早就清楚自己走的这条路将通向何处。路,总有一天是会走到头的。这一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到来了。

  那个原来是马弁,后来当了传达室工人的老人,忧郁地看着儿子。儿子看不起他,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但是他与儿子的心是相通的。不同的是,他能够低着头生活,而儿子,却偏要抬起头来。

  还有一个人也在屋子里。这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个子不高,瘦瘦的,稚气中透出一种坚毅的机智,两只细细的眼睛里闪现出穿透力极qiáng的目光。现在少年的这双眼睛已经看明白了一切。

  少年的家就在附近,今天,他要送他称之为大哥的人去匿居地。此刻,他知趣地走出屋去。外面,雨正急骤地倾泻着。

  在临走前的一瞬间,儿子忽然产生一种qiáng烈的愿望:给老人鞠个躬,叫一声爸爸。

  老人从儿子的目光中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愿。他微微摇摇头,什么都不必做了,从儿子的那一丝柔情中,他已获得了报答。

  渐渐地,儿子笑了。笑,代表了一切。

  父亲也想笑,却笑不出来。

  少年猛地撞开屋门。他一把将老人推出门外,随手把门插上,用背顶住门,小声而急促地说:“警察!”

  妹妹在大雨中等着哥哥。旷野、乌云、长堤、bào雨,她那娇小的身躯显得那样孤弱无依。

  白脸突然想起了小燕,那个和妹妹同岁、同样美丽的小姑娘,就是在这里,在这护城河堤上……小燕的惨叫声,又在他的耳鼓中响起,哀婉,凄厉,刺人心魄。妹妹,你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

  他哭了。雨水冲刷着泪水,流进了嘴里,他大口大口地吞进肚子。

  自己的泪水,必须要自己咽进去。

  妹妹看见了哥哥,高兴地跑过来,她滑了一跤,爬起来,还是跑。

  哥哥看不见妹妹。雨水和泪水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

  “哥,你怎么了?伤口好些了吗?”

  他的嘴唇哆嗦着,好久,什么也说不出来。突然,他抬起手,狠狠地打了妹妹一记耳光:“我不是你哥哥,你没有哥哥。”

  从小到大,他没有动过妹妹一指头。

  警察敲响屋门的同时,土匪已经打开了后窗。窗外,隔着二十几米的雨幕,就是翻滚着波làng的什刹海。

  少年一把拉住土匪:“我先出去。”

  他跳了出去,在窗下滑了一下,跌倒了,又爬起来,然后沿着岸边向西猛跑。他跑得极快,像猫似的,一蹿一跳的。从窗外两侧包抄过来的警察,会合在一起向他追去。

  窗口,另一个黑影跳了出来。他快跑了几步,一头扎进什刹海的水波中。

  他,从此再也没有在北京露过面。

  18

  关于土匪和白脸以后的遭遇和下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们两人最后终于进行了一对一的决斗。这场决斗的地点选在荒无人迹的深山里。上山的时候,白脸已经不行了,是土匪把他背上去的。决斗开始时,他们曾有过一番争执,都要求对方先动手,在争执不下的过程中,白脸曾几度昏迷。

  后来,土匪把白脸背进一个山dòng,用石块把dòng砌死。然后,他用那把七九步枪的刺刀刺中了白脸的心脏,结束了他的痛苦。最后,他又用刺刀刺进了自己的左胸。他没有立刻死去,很痛苦地挣扎了一阵子。

  但是,血流了很多,两个人的血流在了一起。

  还有人说,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死。

  逃离北京以后,白脸到了内蒙古草原的深处,被一位很漂亮的牧马姑娘相中了,入赘到蒙古包里当了女婿。据说,北京知识青年到内蒙生产建设兵团以后,有人认出了他。

  土匪则冒名顶替到煤矿当了矿工,他gān得不错,曾被评选为先进、劳模。后来小燕的丈夫被砸死在煤窑里,土匪娶了小燕。

  前一种说法太残酷,后一种说法又太làng漫,似乎都不太可信。但是有两点事实是可以确认的:第一,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个人始终没有回到北京。他们有罪恶,但是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早已过了追诉期,他们尽可以回来了。人没有回来,信也没有一封。因为什么?沉重的jīng神负担和良心的苛责吗?

  第二,在这么多年中,从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地点发现过他们的尸骨和遗物。一个人可以销声匿迹地死去,两个人同时无影无踪地消逝了,这不是有些蹊跷吗?

  19

  一九六五年八月以后,在北京全市范围内对青少年犯罪团伙和流氓骨gān分子进行了一次扫dàng式的打击。这次打击持续了半年之久,近千名玩儿主相继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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