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告知,为了不放过一个坏人,难免会误伤个别的好人。为了共同的革命事业,我们个人受点儿委屈,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刘南征痴痴呆呆地望着派出所那扇漆黑大门,哭了。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欺凌和屈rǔ。
“谁是流氓呢?”刘南征愤愤地想,“周奉天,我自己,还有所有的这些人,都他妈的是流氓。”
12
凌晨五时,天刚蒙蒙亮,周奉天和宝安悄悄地潜入东直门外的一条小胡同里。
这里住着一个被宝安称之为“gān姐姐”的女人。女人三年前开始守寡,从那时起,她就认下了宝安这个gān弟弟。当然,他们的关系要远比姐弟更亲密。
胡同里静悄悄的,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宝安用匕首轻轻拨开一个小院的门插,两个人闪进身去。门,又轻轻地关紧了。
女人在睡梦中被推醒,睁开眼睛看见了宝安,又激动又慌乱,luǒ着身子就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她突然又看见了周奉天,吓得惊叫了一声,抓住被子遮掩住自己的前身,惊恐地看着他们。
“姐,你起来,我们要睡一会儿。”宝安低声说,“不管是谁来,绝不要开门。”
女人会意地点点头:“我给你们做点儿热汤喝。”
“不用。”周奉天客气地说,“我们只睡一会儿,中午就走。”
他们没有脱衣服,连鞋都没有脱,就爬进了女人的热被窝。又整整地走了一夜,实在太疲倦了,周奉天很快就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宝安躺了很久也没有睡着,甚至连眼睛都闭不上。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似乎有一件事被他忽略了。而这件被忽略的事情,却正在给他们带来某种危险。
这件事是什么呢?他费力地去想,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更使他感到恐惧和不安。因为他确信,这件事是存在的,也就是说,危险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们bī近。
女人又上chuáng来了,宝安紧紧闭上眼睛,腮边和额头被女人热热地吻了好一会儿。他想张开双臂去抱女人,把她压在身下,挤压她,揉搓她,以泄却郁积在心内的憋闷和疲劳。但是,那件被忽略的事情始终在搅着他,使他对女人的兴趣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飘飘忽忽地正要进入梦乡时,突然一下子又惊醒了,是女人扫地的声音惊醒了他。蓦地,那件事被他想起来了。进胡同的时候,胡同的地面很洁净,像是刚刚有人扫过,但是扫街的人呢?那个扫街的人一定看见了他们!
宝安立即推醒了周奉天,但是已经晚了,胡同里已经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正急速地向这边bī近。
“有人报告了。”宝安沉着地说着,把匕首和小八音盒随手扔进了chuáng底下。
“奉天,我先出去;过一会儿,你再走。你……”他那双yīn沉沉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周奉天的脸,“多保重。”
说完,他推开屋门冲了出去。不一会儿,胡同里就传来纷乱的喊叫声、追逐声和厮打声。
当周奉天和看热闹的居民们一起涌进胡同时,宝安已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了。他的脸上被打出了血,眼睛bào突着,拼命挣扎着回过头来,想要往人群中再多看几眼。
他没有看见周奉天,没有最后再看他一眼。
他们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朋友,同一天上的学,同一天戴上红领巾,又几乎是同一天都学会了偷东西和玩刀子。
现在,他们就这样永远地分手了。
走出胡同时,周奉天看见了那个扫街人。那是个瘦弱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伛偻着身子,吃力地抱着一把大扫帚,一下一下地把地面扫得gāngān净净。她的胸前垂着一个小木牌,木牌上写着几个墨字:地主婆XXX。
周奉天在她身前站住了。老太太缓缓地直起腰,用那双枯涩、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周奉天。
“是你报告的吗?”
老太太轻轻地点点头,又惶惑地摇摇头。
“您,办了件好事。”周奉天又默默地看了老太太一眼,然后拖着沉重的双腿缓缓地走了。
13
陈成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个寒冷的、yín雨绵绵的秋夜。
傍晚,他们在德胜门城楼的脚下见到了周奉天。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jīng力充沛、意志顽qiáng、智勇过人的周奉天。此刻,他孤身一人,步态沉重、迟缓地踌躇在街头。他的神情忧郁、疲惫、呆滞,仿佛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一下子就走完了从青年到暮年的那段漫长的路程,现在,他正孤独地面对着人生的最后旅程。
“奉天的路,已经走到头了。”边亚军悄悄地对陈成说,“剩下的问题,就是寻找合适的归宿地了。”
“我们也在找自己的归宿。不过我们还要再碰碰运气。奉天似乎已经没有这种兴致了。”陈成远远地望着周奉天的身影,感叹地说。
“谁也无法拯救别人的灵魂。奉天的魂,已经没有了。”边亚军说,“我最后一次见到白脸的时候,他也没有魂灵了。”
“他们的魂灵是什么?”陈成不解地问。
“凭着自己的力量,去争qiáng称霸的心。”
周奉天见到陈成和边亚军的时候,非常激动。他紧紧地拉住他们的手,嘴唇抖动着,很久没有讲出一句话来。
陈成的喉头哽住了,鼻子酸酸的,想哭。哭什么呢?哭朋友,还是哭他的灵魂?
边亚军和陈成默默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决定,陪伴着周奉天,哪怕就陪着他度过一个夜晚。人在孤独的时候,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朋友的忠实陪伴。特别是当他正一步步迈向自己的最后归宿时,有朋友在自己的身边,他会很乐观、很勇敢的。
天空布满了不祥的yīn云,泪珠子似的雨水,一串串从天上掉下来,浇在他们的头上、脸上,冰凉冰凉的。
边亚军在商店买了三只烧jī、三瓶白酒和三块塑料雨布。
他们沿着德昌公路向北走,开始了痛苦的夜行。
前半夜,他们都沉默不语,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夜深的时候,周奉天问陈成:“陈成,星敏说你懂得星星。”
“懂。亚军的父亲给我教授过星象学。”
“可惜,今天夜里看不见星星。”
“是的。老爷子给我上第一课的时候,就说:yīn天只有乌云,没有星星。”
“乌云过去以后呢?”
“天空又会布满星辰。但是,它们已经不再是昨天的那些星星了。就在一夜之间,许许多多的星星陨落了。乌云,使它们失去了最后闪光的机会。”
周奉天沉吟了一会儿,又说:“王星敏,她比你的那个教师更懂得星星。”
“是的。因为她是站在云层的上面去看星空的,乌云没有挡住她的眼睛。”
“乌云是什么呢?”
“不知道。亚军的父亲说是政治,王星敏说是偏离历史的传统,而我却觉得它的名字叫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