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郑重地给周奉天鞠了躬,然后就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呆望着那对赴huáng泉路上的新人出神。赵大夫目光gān涩,冷静;他的前妻却突然哭了,伏在她前任丈夫的胸前痛哭失声。
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王星敏来了。
她看见那个少女的时候,皱了皱眉头,然后径直走到周奉天的身边。周奉天似乎在对她笑,她也微笑着注视着周奉天。
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像是对他诉说着什么。说完了,她轻轻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边亚军在门外边拦住了她。
“星敏,他在临终前有个心愿,希望你能告诉他太行山那块大麻地的秘密。”
“我已经告诉他了。”
“也能告诉我吗?”
“不能。因为你的灵魂,还没有摆脱开魔鬼的纠缠。”
“也许我明天也会像奉天一样地死掉,到那时,灵魂、魔鬼就一起离开我了。”
王星敏突然抓住边亚军的手,哭了:“亚军,你、陈成和周奉天,还有宝安、顺子,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们死,我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像正常人一样好好地生活。”
从火葬场出来以后,玩儿主们分几路扑向城里,qiáng烈的复仇欲望驱使着他们去杀、去砍。在以后的几天里,老红卫兵们为周奉天之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被凶猛的复仇làngcháo打蒙了的老红卫兵,很快就清醒过来,开始了有力的反击。
新一轮的命运之战,又开始了。
这一年的年底,上山下乡的热cháo席卷了北京城。老红卫兵和玩儿主们又都带着累累伤痕奔赴了广阔的农村。他们是知识青年,是共和国历史上的整整一代人。
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在决定共和国命运的各个关头,他们之间,还要进行争夺命运的jiāo战吗?
第六章 通缉:京城第一玩儿主!
1
一九六九年,二月初的一个深夜,一列特快客车从雁北重镇大同启动,风驰电掣般地驶向北京城。
两个目光yīn沉、面容冷峻的年轻人在大同上了车,他们是陈成和边亚军。
一个月之前,陈成被分配到雁北最北部的一个小山村插队落户。
山村只有十几户农民,却分配来八个知识青年。雁北高原的白毛风能冻死人,那年冬天的白毛风刮得最勤,再加上窑dòng少、缺煤烧,生产队就分别把知青们安排在农民的大火炕上。
生产队长似乎有点儿怕陈成。他那双淡漠的眼睛,那张紧绷的嘴巴和yīn冷的、居高临下式的笑,都使队长产生了讨好他的愿望。他的行李,被安放在一个中年寡妇的热炕头上。
那天夜里,朔风怒号,雪雾弥漫,陈成像只高原的孤láng,在村外徘徊了很久。
天一亮,他就把行李搬进了村北野岗子上的古庙。古庙空旷而又冷寂,陈成把自己禁锢在这清冷的神仙之地,一个月内没有迈出庙门一步。不仅如此,在这一个月中,他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一个叫崔援朝的女知青每天给他送两次饭,他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从没有说过一个谢字。直到有一天,崔援朝告诉他,她认识王星敏,她们是同学和好朋友时,他才对她笑了笑。不过,他的脸很快又yīn了下来,说:“王星敏?我不认识这个人!”
一个月以后,边亚军突然来到山村。
两个人都很激动。四只冷酷的眼睛对视着,闪着幽幽的荧光。
站在一边的崔援朝吓得惊叫起来。
突然,这两条成熟的男子汉扑在一起,紧紧地拥抱着、厮打着,像两只久别重逢正要结伴远行的野láng。
崔援朝被感动了,给他们送来了罐头和酒。
“你到我的这座小庙来gān什么?”
“迎请你这尊神仙回北京。”
“北京?它把我像条狗似的轰出了门。”
“南北城的玩儿主推你为老大,接替周奉天。我专程前来接驾。”
“下一个轮到谁去死,应该由抓阄决定。”
“gān与不gān都由你,不过,你也应该回去看看王星敏。”
到了北京以后,他们在车站广场匆匆地分手了。分手时,边亚军似乎有些伤感:“陈成,你明天一定到我家来。我父亲病得很重,快不行了。他说,他很想你。”
“我一定去。”
“好吧,明天再见!”边亚军使劲儿地握了一下陈成的手,上公共汽车走了。
他们这一别几乎成了永别,二十年后再见面时,都已是鬓染微霜的中年汉子了。
当天晚上,边亚军被捕了。安慧欣的父母控告了他。
几天以后,陈成作为北京市组织流氓活动的首领,成为公安局通缉的要犯。他像只孤魂野鬼似的四处躲藏和逃窜,终于混到了走投无路的一天。
2
凌晨三时,王星敏突然被惊醒了。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她的心,搅扰得她心神不宁,她走出了学校。山野中,yīn风凄凄,月光惨淡。在灰暗的星空下,那道长城边墙像一条重伤的巨蟒,痛苦地扭着身躯,搅动着群山和大地,也搅动着人的心。
高高的烽火台上,隐约传来一声声凄厉的láng嗥。王星敏伫立倾听,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那号叫声悲怆、凄切,像是人在对着山川大地、对着星空、对着自己的心在倾诉。王星敏登上了夜暗中的长城。
烽火台上有一个人,是陈成。他哭够了,也号叫够了,此刻,他非常平静,平静得残酷、吓人。
“你是来看我的吗?陈成。”
“我来看山、看长城、看父亲,也要看你。”
“以后呢?”
“去公安局自首,争取宽容。”
“陈成,我有点儿爱上你了,爱你的理智。”
“星敏,谢谢你。如果我真的还可以救药的话,那是因为有了这大山,这长城,有我的父亲、妹妹,还因为有了你。”
“心中有大山、有长城、有亲人的人,是有权得到宽容的。陈成,我已经原谅你了。”
“星敏,我能吻你吗?”
“陈成,这对你很重要吗?”
“是的。我已经吻过大山,吻过长城,还希望能够亲吻你。这会使我有自尊、有勇气。”
“陈成,我同意。不过,你不能像吻城砖和山石那样吻我,我是人,是个女人。”
3
一九七〇年初,雁北西部一条战备公路的桥梁工地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工伤事故。
当时,一名北京知识青年正推着一辆装满石料的平板车从桥dòng下走来。他刚刚走出桥dòng,在桥面上推石料的人失了手,一车巨大的花岗岩连同平板车一起从二十几米高的桥面上倾泻下来。这名北京知识青年被砸成了肉饼。这名知识青年叫顺子。顺子被宣传成烈士。
在桥面上失手的人是谁,说不清了。人很多,施工组织也很混乱,大家又都互相证明着别人的无辜和自己的无辜,于是也就没有深究。
不过,当时有一个人也在桥上推车,他也是个北京知识青年。这个人叫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