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清贫也没关系,她会持家,饿不着他,冻不着他。他一定会是中国出类拔萃的著名经济学家,也许他会经常提前给中国经济发展发出预警,不一定有人听进去,却会屡屡应验。
他该是什么样子了?头发花白了吧,只怕还戴着眼镜。女伴都劝她:"你让你老公把头发染一下嘛,都成老头子了。"她却很得意,说:"我就喜欢他这样子,知识分子嘛。"
突然间,凉凉的海风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猛然梦回,眼前只有风激làng迭的大海,海鸥在空中划着忧伤的弧线。郑秋轮早就不在人世了!恐惧顿如惊涛骇làng,朝她汹涌而来。她孤苦无助,抬着头望望天空。可那天空犹如张开的巨嘴,马上就要把她吞噬了。她很久没有这么想念过郑秋轮了。那种想念啊,叫她哀伤、绝望、万念俱灰、乱箭穿心。
维娜回到荆都,直接去了罗依那里。罗依眼睛睁得天大,说:"我的祖宗哎,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也不管老姐急不急,我差不多要报警了。看你黑得瘦得,啧啧,你从非洲回来?"
维娜说:"心里太闷了,到外面走了一圈。"
罗依说:"你说得好轻松,到外面走了一圈。你这一圈走得工程无法验收jiāo付,甲方老是找我,我到哪里去找你?你手机关了,传呼不回,你手下没一个人知道你的下落。你等着付违约金吧。"
第二十一章维娜与陆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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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娜好些天不在荆都。陆陀打了她的电话,她只说在外地办事,言辞有些闪烁,好像还不太畅快。陆陀不便细问,只是隐隐担忧。今天知道她回来了,他便去了银杏居。
服务小姐站成两排,听维娜训话。她没看见陆陀,只顾自己说着。她语气很亲和,如此如此嘱咐一番,就完事了。突然回头,见了陆陀,笑笑,说:"你来了?去,上去喝茶吧。"
她领着陆陀去了紫蓝包厢,小姐随后就端茶过来了。维娜说:"这个包厢从不对外,是我自己同朋友聊天的地方,沙发、桌椅都同家里一样,gān净些。"
陆陀玩笑道:"你神神秘秘的就走了,我怕你又是要出去走一圈哩。"
维娜说:"我再经不起那种打击了。要是再那样出去走一圈,只怕回不来了。可以这么说吧,郭浩然让我觉得屈rǔ,吴伟让我觉得羞rǔ。"
陆陀没想到自己的玩笑触着了她的痛处,便想说些轻松话,问:"你女儿回来过吗?"
维娜粲然一笑,抬起头,目光辽远起来:"雪儿长大了,正在上大学。她是学医的,这在美国算是比较稳定的职业,很适合她。孩子每周都会打电话给我。她每年回来一次,陪我二十来天。雪儿很漂亮,哪天我让你看看照片吧。真的很漂亮。"
陆陀问:"像你吗?"
"我自己觉得不像,别人看着都说像我。"
陆陀说:"像你就更漂亮了。"
维娜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笑,又说:"那孩子很有些美国味了,自qiáng、自尊、宽容、善解人意、彬彬有礼。她在我面前也十分客气,开口闭口'可以吗'、'对不起',我还有些不习惯,说她太见外了。她便又道歉,连说'对不起'。没办法,她接受的是那种文明的教育。"
陆陀想知道郭浩然的情况,又不便问。维娜自己却说了:"郭浩然也回来过一次,我们见了面。他的生活习惯改了,言行举止同以前也大不一样了。他在那里找不到适合的工作,本也可以闲着的,可不到六十岁就无所事事,不是美国式的生活方式。他在一所大学里做花工,养活自己没问题。他的老姑妈仍很健旺,上帝真是保佑了她。"
维娜十分感叹地说到上帝,然后就沉默了。她慢慢地品茶,低头望着地毯。地毯是草huáng色的,起着几何图形花格。陆陀也望着地毯,默然数着花格。横十格,顺二十格,共两百格。陆陀有个毛病,没事就数东西。坐在车上就数路边的行道树,望着房子就数窗户,蹲在厕所里就数地上和墙上的瓷砖。碰着数字太复杂了,手头没有笔,就耿耿于怀。哪怕回到家里,还要拿计算器算一下。陆陀从来没有把自己这个毛病告诉别人,怕人家说他神经病。
"想想他一辈子,其实也很可怜。"维娜突然又说起了郭浩然,"他的内心世界,也许是杂乱无章的,你用正常理性无法替他梳理清楚。他现在很富有,上帝真会开玩笑。可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自己的灵魂。我们见面时,他向我说了声对不起。他向我道歉时,望都不敢望我。我不是上帝的女儿,可是那一刻,我想上帝一定饶恕了他。他老了,见他那西装革履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从美国回来的,倒像台湾回来的老兵。"
陆陀感叹道:"我不能理解西方人的宗教jīng神。但是按照我们中国人的宗教情怀,维娜,你说的上帝其实就是你自己。是你在那一刻原谅他了。按中国佛教说法,人人心中都有尊佛。"
"也许是吧。"维娜点点头,"说说你吧,最近怎么样?"
陆陀苦笑道:"我的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很难入睡。睡着了,又不断地做梦。维娜你别笑话,我老是梦见你。"
维娜红着脸说:"我有什么好梦见的。"
陆陀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话,禁不住心跳了。怕弄得两人尴尬,就故作玩笑:"梦又不归谁管的,要梦见你,我也没办法。"
维娜问:"都梦着些什么?"
陆陀说:"总梦见你憨憨地笑。"
维娜说:"看样子,我在你心目中整个就是傻大姐,只知道憨笑。"
陆陀胸口突突跳了起来,他很想顺势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但心跳越来越狂,心脏怕是要从喉咙口窜出来了。他害怕了,想马上逃掉。他的害怕有时是莫名其妙的,并不知道自己怕的到底是什么。只是害怕。感觉大脑就像被洪水泡得松疏了的堤防,随时都会决堤。他怕脑子里的洪水泛滥起来。
他反复数着地毯上的花格,平息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上午妹妹来了电话,说她才在报纸上读到一条消息,说是北方有位记者,专门披露社会yīn暗面的,最近突然被人暗杀了。案子扑朔迷离,至今没有任何线索。妹妹没说别的话,可她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让我也小心些。其实我有位同学说得更直。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兄,你想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你不是迟生了五十年,就是早生了五十年。反正目前这一百年,用不着你。中国知识分子从来都是好论时务,不识时务。你还是识时务些,写点儿风花雪月吧。"
"我同你说过,如果郑秋轮现在还活着,我会拼命护着他,不让他受半点伤害。"维娜停顿片刻,"老陆,你也正想同你说,收收锋芒吧。"
陆陀长叹一声,没有说话。维娜望着他,她的目光里渗透着哀愁。他不敢面对这双眼睛,又低下头去数花格。他忽然发现花格中间还有道暗暗的条纹,棱形花格就成三角形了。心里本来很明了,知道花格不再是两百个,而是四百个了。却仍是横二十个,顺二十个,一一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