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无耻
我一听别人骂朱熹心里就特别高兴。对于这个终生倡导“存天理而灭人欲”,实际却是“存自己的天理而灭他人人欲”的人,我心里是颇有些不恭的。所谓“是儒生也,是道学也。儒生道学,是伪者也”。朱老先生名气太大,他的伪君子风范,自古叫人赞好。
朱熹的事,除了他是理学大师,主张正心诚意、克己复礼之外,隐约还知道些其它。比如,当年他在提举浙东刑狱任上,眼馋那位美貌有才的营jì严蕊。可是人家严蕊名花有主,
爱的却是老先生的同事、台州知州唐仲友。严蕊虽是个jì女,却颇忠实自己的感情,坚决不从。朱老先生一怒之下,向皇帝赵扩递上奏章,弹劾唐仲友。又以有伤风化罪将严蕊关进大牢,严刑拷打。大有“我摸不得,谁敢去摸”之气概。又比如,他要别人屏弃一切私欲,自己却照样寻欢作乐游戏人生。他那“须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之句,真是直抒胸臆。又比如,他六十多岁时还娶了个小妾,心中不胜得意受用,大写“不yín不艳”的香艳词。你老头子只要身子骨受得住,再多娶几房小妾别人都没话说,可你别满口天理人欲之论呀!
我喜欢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里的岳不群,我以为写得很好。岳不群这个人是伪君子里登峰造极版,其伪善本领令人叹为观止。他不像朱熹那样多少有好有坏。以我私下之见,朱熹实在是坏多于好。但他多少还做了一点儿文化学术工作。岳不群却是恶到极致的大坏蛋。他除了伪善,还集邪恶、yīn险、冷酷、凶残于一身。可他又无时无刻不以百分之百的大好人面目出现,就连他使的剑法都叫“君子剑”。我因为痛恨岳不群,连带张纪中版的电视剧《笑傲江湖》里演岳不君的那个演员都不喜欢,看见他就讨厌。真是殃及池鱼。
我常识里,大多无耻的人都要费尽心机假装出不无耻。假装不无耻还不够,还得费尽心机假装高尚。因为无耻毕竟被人类的正面情感排斥,引为非类。昭白自己无耻,无异自绝于正人君子者流,也不方便继续无耻下去。这些人无耻,但至少知道无耻是耻,所以要“伪”成君子。因为是君子才好混下去,才更容易升官发财。
一日朋友来访,我俩不免清风明月之下,煮水烹茶。朋友是世中高人,属于“大隐隐于市”之类。茶兴好,谈兴亦好,于是说起时下新闻。说到新派武侠小说大师、七十七岁的金庸老先生,不日将上南岳,发起一个真正的“五岳联盟”。我与朋友年轻时曾围炉夜话,拿金庸笔下的武功比武过招。后来知道金庸并不懂武功,小说里那些招数纯属杜撰,不胜伤心之至。我们于是乘兴乱谈,说让这个人当盟主,那个人当盟主。我说,不管谁当盟主,只要不是伪君子岳不群就行。说起往日少年心性,我同朋友大笑不已。
从前所以人人争当君子或伪君子,只因为头上顶着块君子招牌,不但人模人样,而且荣华富贵。你不要荣华富贵都不行,躲都躲不掉。你逃到深山老林里,皇帝老子还要放火烧山bī你出来,硬要把高官厚禄给你。朱熹这位大君子,历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最高的官做到焕章阁待制兼侍读。老先生死后还被追为太师,谥信国公。他如果不当君子,何来这些好事?朱熹者流刺激得人人争当君子,当不了真君子就当伪君子。一旦有了君子名,坏事做绝都没有关系了。
世上是否有真君子,或者君子是否真的可爱,我不想多说。我看到的事实是,现在连伪君子都找不到了。何也?君子这块招牌不吃香了!现在要成大事,不无耻还真不行!所谓“真小人,大丈夫”是也。做什么伪君子?多累呀,还得装。我就是小人,我就是无耻,少来那些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我本色,我真率,我直截了当,一发中的。我以我之无耻横扫世界,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无耻着来了。你看,多酷啊!我想金庸老先生这回上南岳搞“五岳联盟”,盟主应是任我行。任我行承认自己是坏人、混蛋,谁奈他何?
侯宝林先生有句话很实在:这世上毕竟坏人占少数,好人也不多,不好不坏的占多数。
尴尬的正是这不好不坏的多数,君子做不了,伪君子不想做,全然无耻更没那勇气,怎么办呢?只好假装无耻。
君子曾经吃香,伪君子便大行其道;无耻成了品牌,假装无耻风行天下。假装无耻也有各式各类,不能一概而论。有的想靠假装无耻出名发财,比方有的作家,硬要把自己说成jì女或嫖客,他们赌咒发誓,证明他们写的就是自己的生活,那才是真人性,才是文学的本质。他们真敢这么无耻吗?我不相信!不是他们不会无耻,不想无耻,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胆量这般无耻。真让他们无耻看看,说不定就是个银样蜡枪头。可是多数人的假装无耻,却是迫于无奈。他们内心其实非常敏感和自尊,却处处碰壁,处处被嘲笑。只好也一脸漠然,假装无耻起来。
宝贝时代
我们多幸福,这个时代替我们准备好了一切!我们需要爱情,好莱坞替我们准备好了《坦泰尼克号》;如果我们青chūn不再,还有《廊桥遗梦》侍候着;我们放不下英雄情结,《骇客帝国》无比神勇地来了;我们童心未泯,看看《哈利?波特》就可以神出鬼没;我们不知该不该看没jīng打采的中国足球,我们不知在五花八门的啤酒品牌中取其所好,我们不知哪个网站最酷,统统不用劳神费力,各种“宝贝”朝我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何时流行了宝贝?大抵记得某部宝贝小说沸沸扬扬,才猛然发现当下无处不宝贝。足球宝贝、啤酒宝贝、网络
宝贝等等,让我们应接不暇。
我有个重大发现:不论哪类宝贝,都是女的!都是年轻的,都是漂亮的,包括作家宝贝。
可是,大概受了长沙方言的影响,我脑子里宝贝的宝,总有傻的意思。她们也许把结巴当时髦,说话太多的“然后……然后……这样子”;她们太容易受惊,没来由就朝你“哇!”地叫起来;她们只在乎身上那点儿皮和皮上面那点儿布,而皮下不允许储藏脂肪也不允许储藏涵养;她们永远长不大,古人也就万万岁,有位唱歌的宝贝就说了,岳飞是谁?能请他替我写歌词吗?
时代总有自己的流行色彩。记得从前读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小说,贵族沙龙里,男人总是中风,女人总是晕倒。男人中风是真的,因为中风之后不是呜呼哀哉,就是偏瘫或呆痴,谁也装不出;而女人晕倒多半是装出来的。当时上流社会的时髦,女人必须束胸束腰,束得越紧越好;因为束得太紧,心脏受压,血脉不畅,贵族女人便是脸色苍白,喘喘嘘嘘;于是,女人越是病态娇弱,越是高贵美丽。因为娇弱,受惊自然是要晕倒的。谁不晕倒,就不娇弱,就不高贵,就不美丽。无限上纲大概是国际法准则,女人受惊不晕倒,便上升为没教养,进入道德范畴了。于是,灯红酒绿的贵族沙龙里,只要有女人晕倒,准会像玩多米诺骨牌,晕倒一片。男人很风度,明知某位侯爵小姐是假装晕倒,也会上前抢救。他温柔地呼喊着侯爵小姐的名字,情意绵绵。而假装晕倒的侯爵小姐听得明白,却仍要闭着眼睛再睡一会儿。最占便宜的是贵族的家庭医生,他说不准还会有机会给侯爵小姐做人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