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学村上chūn树,却苦于自己青chūn不再;贩卖往日青chūn,又怕没有市场。夫人在高校从教,便求助于她。她说,青chūn嘛,无非是爱情和忧愁。可是现在的大学生,没有爱情,也没有忧愁。
怎么可能呢?记得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一则报道:俄罗斯有个成年男子让一位十一岁的女孩怀孕了,警察当局要追究那男子的法律责任。不料小丫头挺身而出,说,不!这一切都是爱情的结果!我看罢忍俊不禁。可眼下说中国大学生已没有爱情了,我不敢相信。人家俄罗斯rǔ臭未gān的小女孩都懂爱情,中国人怎么了?难道男女之事都有个中国国情?夫人笑曰:现在年轻人,谁说失恋了,会被讥为老土。他们没有失恋,无非是换个人做爱而已。失恋,已经是种很奢侈的事情了。
可我仍是懵懂。没法躲避的激素、转基因食品及带激素特质的影视文化,催得孩子们早熟。幼儿园的小朋友已学会了争风吃醋,小学的调皮男生背地里给男女同学配对儿,大学校园的情侣们按日韩电视剧的经典姿势热烈拥抱,如此如此,怎么就没了爱情呢?
不过,说起早熟,年轻人又有意见了。祖先们不更加早熟?往远了不说,单说光绪皇帝大婚,册立一后二妃,他最宠爱的珍妃才十三岁。依现行法律,这位皇帝要以qiángjian罪论处。再说那皇后,小小年纪,就得母仪天下,真神人也。那么,中学生、大学生就不可以拉拉手,搭搭肩,做做爱?怎么就是早熟了?
看来,他们仍是有爱情的。然而,他们的爱情只是感冒。感冒本来有多种体征,有的咳嗽,有的头痛,有的喷嚏,有的畏寒,有的发烧。而据说他们这种感冒,通通只是发烧。有种特效药,患者自备,注she几次,烧就退了,病就好了。这让我想起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我们村有个女知青,长了满脸青chūn痘,问怎样才能消掉。生产队长说,往脖子下面三卡的地方,打针西林油,就好了。有两处需做训诂:卡是当地方言,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岔开为一卡;西林油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通用的注she液,白色,黏稠如牛奶,患爱情感冒症的这代人没见过。没想那女知青是个傻大姐,真的就收腹挺胸,卡将起来。才卡到两卡,发现上当了,哇地红了脸,大骂队长流氓。如此说来,那位生产队长原来很前卫的。
爱情本来就是种稀有元素,人类开采了几千年,早已所剩无几了。据说,在中年男女那里,还有些许储存,但也不是富矿,就像乱开滥采的小煤窑,百孔千疮。中年女人的爱情会遭何种境遇,我没法臆测;中年男人,冷不防就会碰上尴尬。有回在饭桌上听某女说,她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发了个暧昧的手机短信,本是玩笑,他却当真了,弄得很不好意思。她的结论是,别同四十多岁的男人开感情玩笑,他们会信以为真的。我听罢自嘲:男到中年,就得让小丫头片子当猴耍了。
正写着这篇文章,听说一位朋友最近又失恋了。我这朋友,说他风流倜傥,义薄云天,并不溢美。因为事业成功,自然老是恋爱。我曾经同他开玩笑:一个人谈点儿恋爱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谈恋爱。他听罢诡谲而笑。他最近这次恋爱,始末我都见证了。他爱得像模像样,并不只是年轻人的感冒,简直是病入膏肓。所以,他就真真实实地失恋了。真是奢侈,他居然抛开朋友,独自去了个遥远僻静的所在,面对崇山瘦水,玩他的失恋去了。这时节,那朋友去的地方,应该开满了杜鹃花。他若知道杜鹃啼血的典故,真该换个地方去凭吊爱情。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中年男人就最讲认真。我的又一位兄弟,说他前几年读《廊桥遗梦》,居然嚎啕大哭,状同京剧票友吊嗓子。我听着虽是大笑不止,心里却淡淡的酸楚。谁让我们都进入了中年呢?却又想起某女奚落她的男友:你就看什么《廊桥遗梦》了,早着呢!看看那对男女,我竟有些不屑:你们中年之后,只怕什么梦也遗不了!
有人编了本书,好像叫《正在消失的词语》,很有意思。我想若gān若gān年后,汉语如果还有幸存活着,也许会收录这么一个词条:失恋,不常用词,指古人类具有的一种特殊心理现象,即男女jiāo媾一段后不再往来,一方或双方感觉头昏、失眠、厌食、jīng神萎靡,少数人伴有自杀反映(见不常用词殉情)。人类这种心理现象同爱情、友谊、真诚等在大致相同的历史时期逐渐消亡。
第4部分
第九辑 仁勇与忧惧
菩萨的大哭笑
我总有一些很可笑的念头放在心里缠来绕去,不得其解。比如菩萨会大哭大笑吗?他们大哭大笑时是什么样子?我真想写一部让菩萨也大哭大笑的小说。我知道佛是不会大哭笑的,他们已dòng彻一切、了无因果、法力无边。可菩萨毕竟比佛还是低一级。我案头就有一尊木雕的菩萨,低眉垂目,嘴角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一派智慧安祥。
这菩萨曾很使我惭愧,也让我无比羡慕。他姓甚名谁,来历怎样,有何法力我都不知道
。他衣裳破旧,漆迹斑驳,连足下踩着的莲花宝座都裂了坼,真不知在尘世已流转了多少轮回。可他依然波澜不惊,似喜似悲,安祥尊贵,连眼角儿都不曾抬一下。
我曾想,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菩萨。人不可能做成佛,因为佛已不是人。可如果真有了大智慧,像菩萨那样笑看人生也许并无不可能。比如以前,我心目中的杨绛钱钟书夫妇,如果让我给他们画一幅画,我会把杨绛先生画成一棵绿意丰盈的树,把钱钟书先生和他们的爱女画成栖在这绿树上的两只鸟。树永远在,也永远绿,所以两只鸟就放心地啁啾淘气,尽着自己的痴情痴气生活。这树和鸟虽也在红尘闹市中,眼睛把俗世悲喜看个清清楚楚,心里却并不受一点儿沾染。血雨腥风何尝没有,可树把风雨挡着,把鸟儿护着。风雨过去,树直起腰来,抖一抖雨水,眉目间依然淡淡的,舒展的。鸟儿依然啁啾淘气着。我想,这种境界,就是菩萨了。
今夏,我读了杨绛先生以她九十三岁高龄写下的回忆录《我们仨》,我读到她写的“我们稍微有一点快乐,就会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不觉一下悲从心来。我突然明白,菩萨也会大哭的,这就是菩萨的大哭了。
原来菩萨早已明白,人生的真正快乐多么稀罕难得,多么值得珍惜。而懂得珍惜这稀罕难得之人生快乐的人能聚合在一起,更是“不寻常的遇合”。为着这人生快乐的稀有难得,值得大哭。为着这懂得的人能聚合在一起,生生死死、相依为命几十年的不寻常,更值得大哭。
这大哭亦是大喜。懂得了人生快乐难得,找到了一点点儿快乐,又能将之变成非常的快乐,这是大喜。与懂得的人相聚,一起享受这稀有的大快乐,更是大喜。这大喜的得来,需要有多少灵心慧眼、多少对人生苦难透彻的体味和承担、多少理性和坚qiáng才能得到。然而,缘起缘灭,一切虽然都了然在心,铭心刻骨,念兹在兹,可一切最终又都得放下、jiāo出去,眼睁睁看着它离散、逝去、灰飞烟灭。这大喜之中又是蕴含着怎样的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