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染想自己也许真的不会有出息。那天晚上,他同刘仪亲热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同她讲,前几天何市长在走廊碰上我,同我握了手,问我小张吗?还连说了几声好。我原来还一直以为何市长不认识我哩。话一出口,他立即就后悔了,怕刘仪小觑了他。他以往在老婆面前,只要提起官场,都是傲骨铮铮的样子,说他如何不愿在权贵面前摧眉折腰。
不想刘仪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起何市长,并不说他什么。她倒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谈起了自己的看法。她说,何市长对你有印象,这对你有好处。但是依我看,这也不见得就是要提拔你的信号。这么容易就被提拔了,你那官场也就同儿戏差不多了。我说,你还要让他进一步加深印象,让他对你有好感。
张青染说,按李处长说的,何市长对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刘仪说,他对你怎么谈得上印象?你同他一年到头面都见不上几次。他能叫出你的名字,还算他有记性了。
刘仪这话叫张青染内心尴尬。他心里明白,要不是狐狸在何市长面前为他chuī了枕头风,他就是再跟随何市长下一百次基层,再在走廊或厕所里同何市长碰一百次面,何市长也不会知道他姓甚名谁。他不想让刘仪看破什么,就说,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何市长这么大的领导,对gān部的印象也不一定在于你同他接触多少,他有多种渠道了解gān部。而且越到上面,领导了解gān部越不一定要直接了解。
刘仪枕了手腕,说道,这么说来,你们刘主任、李处长他们对你其实很不错的了。依你说的,何市长对你的印象多半只能来自于他们二位的汇报。那你平时老说他们如何如何,是错怪他们了。
张青染没想到老婆反应这么快,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了。其实情况正好同老婆分析的相反。只是因为何市长表示了对他的兴趣,刘主任、李处长他们才在何市长面前说了他的好话。他不让老婆明白这一层,就说,也许我原先的确错怪了他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对不起人家了,就说了些为自己辩解的话。人真的难以一下子了解啊,人是复杂的啊,人是一句话说不清的啊。越说越显得学究起来。
刘仪便笑了,说,你是个容易讲大道理的人,真当了领导不得了哩。
张青染心头轻松些了,深深舒了一口气,道了声,是——吗?见刘仪没有任何疑心了,他不禁得意起来。想老婆jīng明过人,在他面前却常常像个小孩,让他一哄就哄过了。他刚才啰啰嗦嗦那么多,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秘密。
凭刘仪的心计,真是当得军师。她虽不在官场,只是平时零零碎碎听男人说说,就悟得了许多道理。见男人那得意样儿,像马上就要当官似的,她就冷静地分析了这事,说,我说你光坐在家里欢喜,到头来只怕是空喜一场。就算领导对你有好印象了,马上就提拔你?仅凭这个就提拔你,别的人在领导眼里未必个个都仇人似的?
张青染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老婆的意思,就问,你这说的是什么?转弯抹角的。
刘仪侧过身子,抬手敲了下男人的头,说,你真是个木鱼脑壳。何市长心目中印象好的gān部不多得很?谁不想在他心目中有个好印象?只要印象好就封官委职,哪有这么多的官帽子让他去做人情?
张青染像是恍然大悟,说,这么说来,我高兴来高兴去,都是在自作多情?真是好笑。
刘仪说,也不完全是这样。想你在政府工作这么多年,终于让这么高层次的领导认得你了,怎么说也是个进步。下一步是如何巩固成绩,不断开拓前进。
张青染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倒真像个领导了。要是真有领导在场,一定以为你这是在讽刺他们哩。
我这是说真话。刘仪说,你应同他们多接触一下,让他们进一步了解你,真正把你当成他们的人,当成他们的心腹。到这一步,你提拔才有希望。将心比心,你是领导,你愿意用与你同心同德的人,还是愿意用你了都不了解的人呢?
张青染听老婆居然能说出这些话来,大为惊奇。就说,想不到哩,真是想不到。要是我俩能换一下,让你去从政,几年就能发达起来。只是何市长这个层次的领导,不是谁想同他近乎就可以近乎的。轮不到你见他,连他的影子你都见不到。
刘仪说,依我看,也不一定要天天同何市长去套近乎。李处长这里,你也只要同他友善相处,不让他在关键时候说坏话就得了。要”紧的是刘主任那里。我就从来不见你同刘主任接触。
张青染望着老婆说,我怎么去同他接触?工作上他平常只是向李处长jiāo待,轮不到我直接听他的指示。说得可怜点,那天他在电话里同我多说一句话,算是格外开思了。再说,人家到了这个层次,你就不能像老百姓一样,有事没事到他家去坐坐。
这么说,官一当大了,就不兴有个人情往来了;
也不是没有人情往来。张青染说,你要是上人家家里去呢,总得带个什么进门吧?太普通的礼物是拿不出手的。也不能老在人家家里坐着,礼节性地坐坐就告辞。一来人家没耐心同你无话找话,二来过会儿说不定还有人要来。你不上门也行,就请人家出去吃饭呀、打保龄球呀、洗桑拿浴呀。这就需要你了解他的兴趣。
刘仪瞪大眼睛,说,有你讲的这么复杂?
张青染笑道,你以为我哄你?不论哪种接触方式,我们都花费不起。其实我也想过怎么处理这开支,就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有些人有一些做生意的朋友,就拉他们来做东请客。这叫羊毛出在猪身上。那些生意人也正想攀附当官的,也乐得当冤大头。有些人自己家里本来就有钱,家里人也愿意资助他,让他在官场上出头,这叫政治投资。我们一无做生意的朋友,二无有钱的亲戚,这事就难办了。麦娜的钱只能躺在银行睡大觉。
你不要一说钱就打麦娜的主意。她的钱要留着她有一天回来自己用的。说到这事刘仪就有些不耐烦,抬手关了chuáng头的灯。
可两人没有一丝睡意,都陷入一种无奈之中。张青染曾为自己总是得不到领导的赏识苦恼过,他甚至希望这世道一下子大乱了,某位领导倒霉了,所有曾投靠他的人都背叛了他,只有张青染一人成了他的患难知己。后来风水一转,这位领导又得势了,想起他落难时的穷朋友张青染。于是张青染就发达了。但这种传奇故事看样子不会发生。这城市日日吉祥,夜夜笙歌,好一派国泰民安的气象。
户外惨白的路灯把光溜溜的梧桐树投影到窗帘上。北风正烈,树影便张牙舞爪如同鬼怪。张青染望了一会儿,眼前就有了幻觉,很是怕人,他便转过身子,朝里面睡。刘仪见他动了,也转过身来,对面抱着他,说,你还没睡?睡了吧。他不做声,刘仪又说,我刚才也想了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láng。我们就破费一点吧。先不急用麦娜那些钱,只取我们自己的。到时候实在太紧了,就只当借用一下她的钱吧。
好吧——张青染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声,抽手去抱了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