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忠便把仓库假账的事说了。张光顿时吓得酒杯落地,酒也醒了大半,道:“向爷,您往仓库进出铜料,我能关照的都尽量关照,只是这做假账,我死也不敢。”
向忠笑道:“张爷,您是糊涂了吧?陈廷敬已把仓库盘点过了,肯定账实不符,您逃得脱罪责?”
张光道:“向爷您别想吓唬我,我接手以来仓库进出都有账目,我一gān二净!”
向忠笑道:“说您糊涂您还不认!仓库里到底有多少铜料,您清楚吗?”
张光道:“历任库吏都没有盘点,已是成例,就算亏了,也不gān我的事,我也只认账本!再说了,我如今作证,说科大人同许大人jiāo接是盘点了的,账实相符,那么陈大人盘点时亏了,这亏下来的铜料不明摆着是我手里亏的吗?我自己把自己往死里整?”
向忠听张光说完,轻轻问道:“张爷,我孝敬过您多少银子,您大概不记得了吧?”
张光脸色青了,说:“向爷,您这话可不像兄弟间说的啊!”
向忠黑着脸道:“兄弟?兄弟就得共生死!您不记得了,我可都记着账。这么多年,我孝敬您银子九千多两。九千多两银子,在那些王公大臣、豪商大贾那里不算个数,在您就是个大数了。不是我寒碜您,您一个九品小吏,年俸不过三十两银子。九千两银子,等于您三百年的俸禄了!”
张光拍案而起,道:“向忠,您在害我!”
向忠倒是沉得住气,招手请张光坐下。张光气呼呼地坐下,骂个不止。向忠并不理他,独自喝酒。张光骂得没趣了,向忠才放下筷子道:“说白了,都因碰着陈廷敬,大家才这么倒霉。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jiāo接,都不兴盘点实物,偏偏这回冒出个陈廷敬,科大人就背时了,您也会跟着获罪。您要想想,不管科大人有没有事,您都是脱不了gān系的。不如您认下来,科大人会从中周全。再说了,许大人都认了,您何必不认?上头追下来,是相信五品大员许大人,还是相信您这个九品小吏?”
张光自己满满倒了杯酒,咕噜咕噜喝下,垂头想了半日,眼泪汪汪地说:“他娘的,我答应您吧。”
向忠哈哈笑道:“这就是好兄弟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四十四
许达在宝泉局衙门前下轿,抬头望了眼辕门,不禁停下脚步。今儿大早许达回了趟户部,科尔昆问他陈廷敬都说了些什么,他只是搪塞。科尔昆不信,言语间颇不高兴。许达这几日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没有主张。他怕见科尔昆,也怕见陈廷敬。他站在轿前犹豫片刻,不由得长叹一声,低头进了衙门。
陈廷敬正在二堂埋头写着什么,许达上前拱手施礼:“陈大人,我回了趟户部。”
陈廷敬道:“哦,许大人,请坐吧。科大人没来?”
许达道:“科大人部里有事,今日就不来了,让我给陈大人说一声儿。”
陈廷敬直道不妨,吩咐大顺上茶。许达接过茶盅,不经意瞟了眼桌上的账本。陈廷敬看在眼里,道:“许大人,有句话我想点破,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
许达说:“请陈大人明示。”
陈廷敬笑道:“你很想知道仓库盘点结果?”
许达说:“陈大人不说,我不敢相问。”
陈廷敬又说:“科大人也很关心?”
许达望着陈廷敬,不知说什么才好。
陈廷敬道:“我们现在先把钱铸好,暂时不管仓库盘点的事。到时候我自会奏明皇上,白的不会变成黑的。”
许达叹道:“陈大人,其实这几年您受了很多委屈,就因为白的变成了黑的,我们在下面都知道。”
陈廷敬也不禁长叹一声,道:“朝廷里头,有时候是说不清。不过,黑白最终还是混淆不了的。我们不说这些话了,看看钱厂去。”
钱厂里,向忠正吩咐役匠们化钱,老师傅吴大爷跑过来问道:“向爷,您这是gān吗?”
向忠说:“熔掉!”
吴大爷忙说:“这不是才铸的新钱吗?可使不得啊!”
向忠横着脸说:“上头让毁的,如何使不得!”
吴大爷喊道:“毁钱可是大罪!要杀头的啊!”
向忠斥骂道:“你这老头子怎么这么傻?把铜变成钱,把钱变成铜,都是上头说了算!”
吴大爷说:“铜变成了钱,就沾了朝廷仙气,万万毁不得的!”
向忠讪笑起来,道:“你这老头子,就是迂!”
向忠说罢,又骂役匠们手脚太慢。吴大爷突然扑了上去,护着地上的铜钱,喊道:“使不得,使不得!天哪,这会断了朝廷龙脉啊!”
正在这时,陈廷敬跟许达进来了。陈廷敬问道:“老人家,您这是gān什么?”
吴大爷打量着陈廷敬,问:“大人,是您让他们毁钱的吧?”
陈廷敬说:“是呀,怎么了?”
许达道:“这位是朝廷派来专管钱法的陈大人。”
吴大爷哭着说:“陈大人,我从明朝手上就开始铸钱,只知道把铜变成钱,从来没有gān过把钱变成铜的事啊!崇祯十七年,铜价高过钱价,有人私自毁钱变铜,眼看着大明江山就完了!大人,这不吉利啊!”
陈廷敬让人扶起吴大爷,说:“老人家,那是明朝气数已尽,到了亡国的时候了,不能怪谁毁了钱。我们现在毁旧钱铸新钱,就是不让jian商有利可图。听任jian商扰乱钱法,那才是危害百姓,危害朝廷啊!”
陈廷敬说罢,铲了一勺铜钱,哐地送进了熔炉。吴大爷仆地而跪,仰天大喊:“作孽啊,作孽啊!”
向忠不耐烦地吼道:“把老家伙拉走!”
刘元领着几个役匠,架着吴大爷走了。役匠们推着推车进来,有的拉着块铜,有的拉着一钱四分的新钱,有的拉着旧铜器。陈廷敬上前捡起一个旧铜鼎,仔细打量,道:“旧铜器铜质参差不一,收购时要十分小心。”
许达说:“我们都向仓库吩咐过,只收铜质好的旧铜器。”
陈廷敬擦拭着铜鼎上的锈斑,吩咐刘景、马明:“随便拿几件旧铜器,仔细洗gān净,看看铜质如何!”
没多时,旧铜器被洗得闪闪发光,拿了进来。陈廷敬说:“我们到外头去看吧。”往外走时,马明悄悄儿对陈廷敬说:“老爷,刚才那位老师傅好像嚷着要把向忠做的事都说出来,叫那些人捂着嘴巴拖走了。”
陈廷敬问:“你真听到了?等会儿再说。”
露天之下,几坨块铜、几件洗gān净的旧铜器、一堆准备改铸的制钱,并排放在案板上。陈廷敬过去仔细查看,大家都不说话。向忠在旁偷偷儿瞟着陈廷敬,神情不安。陈廷敬神色凝重,继而微笑起来。
大顺问道:“老爷,这些盆盆罐罐的颜色怎么都一样呀?对了,同块铜、制钱的颜色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