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贡院四周布满了带刀兵丁,一派杀气。举人们手提考篮排着队,挨个儿让官差搜身。考篮里头放着笔墨纸砚,外加小包木炭。那笔得是笔管镂空的,免得笔管里头有夹带;木炭每根只许三寸长,也是怕人作弊。领头搜身的监考官是礼部主事吴云鹏。轮到搜谁了,那举人就把考篮放下,高高举起双手。官差先仔细翻着考篮,再从头到脚摸一遍,鞋子都得脱下来看过。有个举人见这样子实在有rǔ斯文,发起牢骚来,说:“咱们都得举着手,这就叫举人。”举人们哄笑起来。吴云鹏顿时黑了脸,喝道:“笑什么!放肆!”立马就没人敢言语了,一个个举着手过去。有个举人见不得这场合,双手才举起来,裤子就尿湿了。举人们见了,又哄然而笑。立时跑来两个兵勇,举鞭就朝尿裤子的举人打去,骂道:“亵渎圣地,该当何罪!”那举人被打得在地上乱滚,然后被拖走了。

  张汧站在队列里缓缓前行,无意间回头看见了陈敬,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陈敬今儿清早给李老先生留下张字条,壮着胆子跑到贡院来了。这几日他左思右想,反正自己坐得稳行得正,当着那么多举人和朝廷官员,光天化日之下谁也不敢把他怎样。他终于想明白了,不怕官府明里捉他,就怕歹人背里暗算。陈敬内心毕竟惶恐,只是低头慢慢往前挪,并没有看见张汧。

  这却急坏了李老先生。他一早听得大桂说,陈举人不见了,只在桌上放着张字条。李老先生看了字条,直道大事不好,陈敬肯定要出事的。月媛也起来了,哭着要爹爹想办法。李老先生哪有办法可想?只好去贡院看看。月媛硬要跟着去,父女俩就到了贡院外。望着那刀刀枪枪的,月媛甚是害怕。李老先生紧紧抓住月媛的手,嘱咐她千万别乱叫喊。皇上由明珠等拱卫着,也挤在人群里,同李老先生离得很近,没谁看出异样来。

  轮到搜张汧的身了,他放下考篮,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吴云鹏看看名册,嘴里念着张汧的名字,早有人拿过考篮翻了起来。吴云鹏反复验看那个砚台,张汧心跳如鼓。总算没有看出破绽,张汧的衣服却早汗湿了。吴云鹏喊声走吧,张汧忙收拾起考篮进去了。

  终于轮到陈敬,他放下考篮,举起了双手。吴云鹏自言自语道:“陈敬。”陈敬听着自己的名字,心惊肉跳,故意侧过脸去。吴云鹏却没有半丝异样,只冷冷望着手下翻着考篮,搜着陈敬身子。没搜出什么东西来,吴云鹏说声:“走吧。”陈敬尽量放慢脚步,从容地往里走。这时,吴云鹏突然回过神来,回头道:“陈敬?快抓住他!”马上有人跑上前去,把陈敬按倒在地上。陈敬叹息一声,心里倒并不害怕,只是可惜今年科考肯定huáng了。

  陈敬正要被带走,忽听有人厉声制止:“慢!”原来明珠飞跑着过来了,不让官差把人带走。吴云鹏并不认得明珠,却猜得此人肯定颇有来头。眼见着十几个人飞身而至,然后闪出一条道来,皇上背着手走过来了。

  明珠轻声奏道:“皇上,这人就是我们要抓的山西举人陈敬!”

  皇上并不说话,只bī视着陈敬。陈敬来不及说什么,却见吴云鹏早跪了下来,叩头道:“不知皇上驾到,臣罪该万死!”

  立马跪倒一片,高喊万岁。李振邺、卫向书等到八位考官闻讯,慌忙从贡院里跑了出来迎驾。

  陈敬见所有人都跪下了,才回过神来,慌忙跪下,道:“山西学子陈敬叩见皇上!”

  皇上仍不说话,只是望着陈敬。李振邺奏道:“皇上,陈敬身负凶案,竟敢前来赴考,真是胆大包天!”

  陈敬道:“学子没有这么大的胆量!我敢来赴考,是因为我清白无辜!学子突然身临杀身之祸,如坠五里云雾。”

  李振邺又道:“启禀皇上,去年山西秋闱之后闹府学、rǔ孔圣的举人中间,就有陈敬。蒙皇上恩典,念他文章经济还算不错,没有治他的罪。哪想他不思感恩,变本加厉,一到京城就杀了举人李谨!”

  陈敬辩解说:“我为什么要杀李谨?李谨家贫,住不起客栈,店家要赶他出门。我看他学问好,人也忠直,还替他出了银子。”

  李振邺道:“皇上,陈敬的罪,就出在他家有银子上头。他企图贿赂考官,被李谨知晓。李谨扬言要告发,他就下了毒手!”

  这时,卫向书奏道:“皇上,陈敬很可能为这事杀人,臣也会这么推测。但没有实据,不能臆测。”

  李振邺瞟了眼卫向书,道:“卫向书是陈敬山西老乡,他这话明里说得公正,实际上是在袒护。住在快活林客栈的所有举人都听见,李谨被害那日夜里,说他知道谁送了银子,谁收了银子,还说第二日要去顺天府告状。也就是这个夜里,李谨被杀了,陈敬逃匿了。这些,难道是巧合吗?”

  卫向书并不反驳,随李振邺说去。陈敬听说这位就是卫向书大人,不由得抬头望望。卫向书却低头跪着,目不斜视。

  皇上一声不吭听了半日,这会儿才说:“好了,这里不是刑部大堂!科场贿赂,朕深恶痛绝!你们这些读书人,朕指望你们成为国家栋梁。那些想通过贿赂换取功名的,只把科场当生意场,他们将来晋身官场,必然大肆搜刮,危害苍生,祸及社稷!所以,凡是科场贿赂的,朕只有一个办法,杀!”

  皇上转身低头望着陈敬,问道:“你,居然不怕死?”

  陈敬低着头,道:“若要枉杀,怕也无益!”

  李振邺道:“皇上,陈敬真是大胆!竟敢这样对皇上说话!”

  皇上听陈敬说出这话,也有些生气,面露愠色。一时没有谁敢说半个字。沉默半晌,皇上却突然下了谕示:“放了陈敬!”

  李振邺惊呆了,嘴里直喊着皇上。皇上并不理会,只对陈敬说了句话:“朕准你大比,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陈敬大喜,叩头道:“谢皇上恩典!”

  皇上又吩咐索额图:“陈敬出闱之后,暂押顺天府大牢!”索额图应了声喳,自觉得宠,便瞟了眼明珠,脸露得意之色。

  陈敬谢恩之后站起来,提着考篮就往贡院走。皇上望望陈敬,竟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倒真是从容!别人见了朕,没罪也要发抖啊!好了,你们都起来吧。”跪着的大小官员和举人也都谢恩起身,弓身站着。

  远处李老先生跟月媛本已吓得要命,这会儿见陈敬又被放了,不知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歹人没事了,也放下心来。哪知道刚才站在身旁那位年轻后生,原来竟是当今皇上。李老先生叫道月媛回去,月媛却想再看看,皇上还要从里头出来哩。

  皇上进了贡院,四处看了看。李振邺仍不甘心,奏道:“皇上自是明断,臣以为那陈敬……”

  皇上不等李振邺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头,说:“天下哪有傻里傻气送死的人?陈敬真杀了人,他早躲到爪哇国里去了,还敢来赴考?此事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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