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摇头说:“我想事情都是被下面弄歪了!”
张乡甫望望陈廷敬,没好气地说:“天下人都是这个毛病!总说皇上原本是好的,都是下面贪官污吏们坏事。可是,这些贪官污吏都是皇上任用的呀!难道他们在下面胡作非为,皇上真不知道?倘若真不知道,那就是昏君了,还有什么圣德值得我写诗颂扬呢?”
陈廷敬笑道:“我倒是听说,当今皇上还真是圣明。”
张乡甫叹息不已,不停地摇头。
陈廷敬道:“乡甫先生,老夫以为,诗您不想写就不写,不会因了这个获罪的。”
张乡甫叹道:“诗写不写自然由我。我伤心的是有件家传宝贝,让余杭县衙抢走了!”
原来,衙门里又说为着接驾,凡家里藏有珍宝的,不管古字画、稀奇山石、珍珠翡翠,都要献一件进呈皇上。张乡甫家有幅米芾的《chūn山瑞松图》,祖传的镇家之宝,也叫余杭县衙拿走了。
陈廷敬听张乡甫道了详细,便说:“乡甫先生不必难过,皇上不会要您的宝贝,最多把玩几日,原样还您。”
张乡甫哪里肯信,只是摇头。陈廷敬笑道:“我愿同乡甫先生打赌,保管您的宝贝完璧归赵。”
张乡甫虽是不信陈廷敬的话,却见这位先生也还不俗,便要留他小酌几盅。陈廷敬正想多探听些余杭县衙里头的事儿,客气几句就随了主人的意。
今日刘相年也被诚亲王的人悄悄儿找了去,也是没说几句要紧话就把他打发走了。宫里的规矩刘相年并不熟悉,见了诚亲王也只是叩头而已。他出了客栈,只记得那三条狗甚是吓人,并没看清诚亲王的模样儿。他当初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待了三年,散馆就放了知县。他后来做了知府,都是陈廷敬举荐的。近日杭州都风传皇上派了钦差下来密访,难道说的就是这诚亲王?
夜里,刘相年正苦思苦想那诚亲王召他到底深意何在,有位操北方口音的人进了知府衙门。这人怎么也不肯报上名姓,只道是京城里来的,要见知府大人。门上传了进去,刘相年怕又是诚亲王的人,便让那人进了后衙。
那人见了刘相年,并不说自己是谁的人,只道:“刘大人,你们制台大人阿山已经把您参了。皇上看了密奏,十分震怒!”
刘相年问道:“他参我什么?”
那人道:“还不是接驾不恭?”
刘相年一笑,说:“阿山整人倒是雷厉风行啊!”
那人说:“刘大人也不必太担心。徐乾学大人嘱我捎口信给大人您,一则先让您心里有个底,想好应对之策,二则徐大人让我告诉您,他会从中斡旋,保您平安无事。”
徐乾学的大名刘相年自然是知道的,正是当今刑部尚书,内阁学士。刘相年便说:“感谢徐大人了。请回去一定转告徐大人,卑府日后有能够尽力之处,一定报答!”
那人笑道:“刘大人,徐大人自会全力以赴,帮您化解此难,可他还得疏通其他同僚方才能说服皇上。徐大人的清廉您也是知道的,他可不能保管别人不要钱啊!”
刘相年疑惑地望着来人,问:“您的意思,卑府还得出些银子?”
那人低头喝茶,说:“这个话我就不好说了,您自己看着办吧。”
刘相年问道:“卑府不懂行情,您给个数吧。”
那人仍是低着头说:“十万两银子。”
刘相年哈哈大笑,站了起来说:“兄弟,我刘某人就算把这知府衙门卖掉,也值不了十万两银子啊!”
那人终于抬起头来,说:“刘大人,我只是传话,徐大人是真心要帮您,您自己掂量掂量!”
刘相年又是哈哈大笑,说:“我掂量了,我刘某人的乌纱帽比这知府衙门还值钱呀!”
那人冷冷问道:“刘大人,您别只顾打哈哈,您一句话,出银子还是不出银子?”
刘相年微笑道:“请转告徐大人,刘某谢过了!刘某的乌纱帽值不了那么多银子。”
那人脸色一变,拂袖而起,说:“刘大人,您可别后悔啊!”
刘相年也拉下了脸,拱手道:“恕不远送!”
那人出了知府衙门,没头没脑撞上一个人,差点儿跌倒,低声骂了一句,上马离去。来的人却是张乡甫,他跟知府大人是有私jiāo的,同门房打个招呼就进来了。原来张乡甫送走陈廷敬,想着最近碰着的事情实在窝气,就上知府衙门来了。刘相年没想到张乡甫夜里来访,忙迎入书斋说话。
张乡甫没好气,问道:“刘大人,这杭州府的地盘上,到底是您大还是李启龙大?”
刘相年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问:“乡甫,您劈头盖脸就问这话,您这是怎么了?”
张乡甫说:“我张乡甫在杭州虽说无钱无势,也还算是个有面子的人。他李启龙也知道我同刘大人您是有jiāo情的,可他硬是爬到我头上拉屎来了!”
刘相年问:“您告诉我,李启龙把您怎么了?”
张乡甫说:“他把我拉到县衙学作揖叩头弄了整整三日,又bī我写诗颂扬圣德,还抢走了我祖传的古画,说要进呈皇上!”
刘相年忍不住骂道:“李启龙真是个混蛋!”
张乡甫问:“您就不能管管他?”
刘相年叹道:“他背后站的是阿山!”
张乡甫本是讨公道来的,见刘相年也没辙,便道:“李启龙背后站着阿山,阿山背后站的是皇上。这下好了,我们百姓都不要活了。”
刘相年忙摇着手说:“乡甫,您这话可说不得啊!当今皇上的确是圣明的。”
张乡甫笑笑,说:“哼,又是这个腔!你们都只知道讲皇上是好的,就是下面这些贪官污吏坏事!今儿有位老先生,说是专门云游四海,跑到我家里叙话,也同你一个腔调!”
刘相年好言劝慰半日,又想起张乡甫刚说的什么老先生,便问:“乡甫刚才说什么人来着?”
张乡甫道:“一个外乡人,六十上下,自称姓陈名敬。”
刘相年再细细问了会儿,顿时两眼一亮,道:“陈敬?陈廷敬!正是他!”
张乡甫见刘相年这般吃惊,实在奇怪,问道:“陈廷敬是谁?”
刘相年说:“他可是当今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陈中堂原来单名一个敬字,中进士的时候蒙先皇赐了个廷字。”刘相年原想风传的钦差可能就是诚亲王,这会儿又冒出个陈中堂,这事倒是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张乡甫这下也吃了一惊,道:“原来那老头儿是个宰相?”
刘相年点头道:“他可是我的恩公啊!十多年前,皇上恩准四品以上大臣推举廉吏,陈中堂同我素不相识,只知道我为官清廉,就保举了我,我便从知县破格当上了知府。我总算没辜负陈大人的信任,做官起码得守住一个廉字。也正因我认了这个死理,我这知府便从苏州做到扬州,从扬州做到杭州,总被上司打压!这回只怕连知府都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