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陈家大院筑有高高的城墙,爬到上头可以俯瞰整座院子,但见大院套小院,天井连天井。张汧抬眼四望,连连感叹:“您家声名远播,我早有所闻,只是没想到有如此大的气势。您家祖上真叫人敬佩啊!”

  陈廷敬笑道:“俗话说,小富由俭,大富由命。我看未必全然如此。我祖上一贫如洗,先是替人挖煤谋生,然后自己开煤矿,后来又炼铁,做铁锅跟犁铧生意,世代勤俭,聚沙成塔,方有今日。我家的铁器生意现在都做到东洋跟南洋去了。”

  张汧道:“我家原先也算是薄有赀财,到我祖父手上就渐显败相,一年不如一年了。家父指望我光宗耀祖,重振家业。”

  陈廷敬忙说:“张兄一定会扬名立万,光大门庭的。”

  说话间张汧望见一处楼房高耸入云,样式有些少见,便问道:“那就是您家的河山楼吗?外头早听人说起过。”

  陈廷敬说:“正是河山楼。明崇祯五年,秦匪南窜,烧杀抢掠,十分残bào。我家为保性命,费时七月,修了这座河山楼。碰巧就在楼房建好的当日,秦匪蜂飞蚁拥,直bī城下。好险哪!全村八百多人,仓促登楼,据高御敌。从楼顶往下一望,下面赤衣遍野,杀声震天。可他们尽管人多势众,也只敢远远地围楼叫骂,不敢近前。歹人攻不下城楼,就围而不攻,想把楼里的人渴死、饿死。哪知道,我家修楼时,已在楼里挖了口水井,置有石碾、石磨、石碓,备足了粮食,守他十日半月不在话下。秦匪围楼五日,只好作鸟shòu散。”

  张汧道:“救下八百多口性命,可是大德大善啊!您家这番义举,周围几个县的人都是知道的。”

  陈廷敬又说:“听父亲说,那次匪祸,虽说全村人丁安然无恙,家产却被洗劫一空,还烧掉了好多房屋。无奈之下,我家又倾尽家资,修了这些城墙。”

  张汧悲叹起来:“我家也正因那几年的匪祸,一败涂地了。遭逢乱世,受苦的就是百姓啊!”

  陈廷敬却道:“乱世之乱,祸害有时;太平之乱,国无宁日。”

  张汧听了这话觉着耳目一新,问道:“何为太平之乱?愿闻其详!”

  陈廷敬说:“前明之所以亡,就是因为官场腐败、阉党乱政、权臣争斗、奢靡之风遍及朝野。这就是太平之乱啊!”

  张汧拱手拜服,道:“廷敬言之有理。覆辙在前,殷鉴不远啊!”

  陈廷敬又道:“家父和我的几位老师都嘱咐我要读圣贤之书,养浩然正气。有志官场,就做个好官,体恤百姓,泽被后世;不然就退居乡野,做个良师。月媛她爹也是这么说的。唉,说到月媛这事,我还不知道怎么同爹娘开口哩,又觉着对不住淑贤。”

  张汧便说这是缘分,说清楚就没事的。又见远处山头有片屋宇金碧辉煌,张汧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陈廷敬道:“那是我家的道观。张兄有所不知,我家敬奉道教,家里每有大事也总在道观里操办。说来有个故事,原来祖上有日遇一道人病得快死了,老祖宗把他领回了家里。那时自己家里也穷,却把那道士养了两个多月。等那道人病好了,便嘱我祖宗在这个地方建屋,说这是方圆百里难寻的形胜之地,你家必会发达。后来果然就应了验,祖宗就盖了那座道观。我这回中了进士,家父想请乡亲们看半个月戏,也是在那里。道观里有戏台子。”

  张汧这会儿忍不住说道:“在您家门口吟诗的那位,我隐约瞥见是个道人,念的竟是傅山的诗。廷敬兄,这种人可得小心啊!”

  陈廷敬忙搪塞道:“听管家说,是邻村的一个疯子,叫他们打发走了。”

  张汧又道陈家世代仁义慈善,男孝女贤,没有不发达的道理。两人便是客气着,说的自然都是奉承话。

  十二

  张汧在陈家过了夜,第二日早早起身回高平老家了。他因急着回去给爹娘道喜,陈廷敬也不再相留。

  送别张汧,一家人回屋说话。老太爷问:“外头都说,你本是中了状元,硬是叫卫大人在皇上面前说坏话,把你拉下来了。说你原来是因为没有给卫大人送银子,可有这事?”

  这事儿在陈廷敬心里其实也是疑云不散,可他在爹娘面前却说:“哎呀,这话哪,传来传去就变了。贡院里面有人处处为难我,污损了我的考卷。是卫大人把我的考卷从遗卷里找出来,不然哪有今日!在京城里拜师傅,投门生帖子,奉送仪礼,其实都是规矩,算不得什么事。可卫大人连这个都是不要的,他会是个贪官?”

  老太爷说:“原来是这样!卫大人还真是个好官哪!”

  淑贤身上已经很显了,她坐在老夫人身边,不停地捂嘴反酸水。老夫人见了,只道:“淑贤,你不要老陪在这里,进屋躺着去。”丫鬟翠屏忙过来扶了淑贤往屋里去了。翠屏才十二岁,却很是机灵。

  淑贤进屋去了,老夫人叫家人们都下去,客堂里只有陈廷敬跟他爹娘。老夫人这才问道:“敬儿,娘听说你在京城又找了媳妇?”

  陈廷敬顿时红了脸,道:“娘是哪里听来的话?”

  老夫人道:“娘听淑贤讲的,大顺告诉了翠屏,翠屏就把这话说给淑贤听了。”

  陈廷敬道:“这个大顺!”

  老太爷半日没有吭声,这会儿发火了,道:“自己做的事,还怪大顺?”

  陈廷敬道:“我哪里是要瞒着爹娘?我是想自己给您二老说。孩儿不孝,没有事先禀告,但的确事出有因,又来不及带信回来。”陈廷敬便把自己在京城差点丢了性命,多亏李家父女相救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又说了卫大人保媒,自己也是答谢人家救命之恩,这才应了这门亲事。

  老夫人听得这么一说,拉住儿子的手,又哭了起来:“娘没想到,你在京城还吃了这么多苦!李家父女可真是你的恩人哪!”

  陈廷敬说:“要不是月媛妹妹搭救,我早命送huáng泉了!”

  老夫人回头望了老太爷,道:“他爹,既然是这样,我看这门亲事就认了,这也是缘分啊。”

  老太爷没有说话,心想做儿女的婚姻大事,再怎么也得先回明了家里,岂是自己随便可以做主的。可听儿子说了这么多,老太爷慢慢地也没有气了,嘴上却不肯说半句话。陈廷敬知道爹的脾气,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嘴上总是厉害的。

  陈廷敬应了这门亲事实是不得已,他对李老先生既是敬重又是感激,月媛虽小却也甚是聪明可爱,只是觉得自己两头都对不住人,便说:“我既对不住淑贤,又觉得月媛委屈了。人家毕竟是有门第的女子,怎能就让她伏低做小呢?”

  老夫人想了想,道:“淑贤那里,娘去说。这孩子通情达理,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月媛将来长大了,你收她做了媳妇,依淑贤的脾性也不会刻薄她的。我同你爹,只要理儿顺,什么都想通了。你既然在人家跟前叫了爹,又有了婚约,你就得尽儿辈的孝行。你那边岳父还病着,家里这边你拜拜亲戚朋友,没事了就早早动身回京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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