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便搬了张椅子过来,放在卫向书身边,道:“卫大人,您请坐吧。”
卫向书甚觉奇怪,惶恐地望着皇上,仍是跪着。原来皇上所谓赐坐,臣工们并不是真的就能坐上椅子,而是仍然跪着,坐在自己脚后跟上。这会儿见太监真的搬来了椅子,卫向书哪敢站起来?
皇上笑道:“卫向书,你是老臣,不必拘礼,起来坐吧。”
卫向书叩头谢恩,从地上爬起来,半坐在椅子上。皇上暖语再三,慢慢说到庄亲王胡闹的事。说话时,皇上间或儿恼怒,间或儿叹息。卫向书渐渐就听出皇上的意思了,便从椅子上下来,仍跪在地上,道:“皇上,他们想安个罪名,要臣的脑袋,这很容易。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臣以为,这清朝的天下要当得起一个清字!”
皇上长叹道:“卫向书,这话别人说出来,朕可以要了他的脑袋。可你说出来,朕体谅你的一片忠心。说句掏心窝的话,朕也痛恨那些嚣张跋扈的王爷,可他们要么就是朕的宗亲,要么就是随先皇百战沙场的功臣,朕真是为难呀!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朕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万万不可自己家里先闹出变故来。”
卫向书明白圣意已定,却并不愿就这么白白送死,可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与其哀求皇上饶命,不如把话说得慷慨些。他豁出去了,便道:“皇上,为了天下太平,臣愿受百年沉冤!”
卫向书说罢,伏身在地,听凭皇上怎么说去。却听皇上说道:“他们还想杀掉陈廷敬和明珠!”
卫向书低头问道:“关陈廷敬和明珠什么事?”
皇上说:“你不知道呀,正是明珠从陈廷敬嘴里问得蛛丝马迹,李振邺才东窗事发啊!”
卫向书恍然大悟,道:“难怪大比之前,陈廷敬东躲西藏,原来如此呀!臣同索尼、鳌拜审案时,只道是皇上明察秋毫,看出了李振邺不轨,而李振邺也供认不讳,臣也就不去细想他是如何案发的。皇上,臣不赞同点陈廷敬做状元,就是为了保他平安,没想到他还是未能逃过劫难。”
皇上道:“朕记得你当时说到天恩过重,对陈廷敬并不是好事。你今日且细细说给朕听。”
卫向书回道:“臣是想起了苏东坡兄弟的掌故。当年苏东坡兄弟双双中了进士,宋仁宗皇太后欢喜得不得了,说为子孙找到了两个当宰相的料子。苏氏兄弟的文名本早就传遍天下,可如今皇太后这么一说,就害了苏东坡兄弟。满朝百官很多人等着做宰相哪!东坡兄弟便成了众矢之的。他两兄弟谁也没做成宰相,东坡倒是被放逐了一辈子!”
皇上听罢,喟叹道:“唉,真是祸倚福伏,世事难料呀!”
卫向书又道:“皇上,这次大比别的进士只是考了文章,陈廷敬却又考了人品、胆识、谋略、城府,此人真是非同寻常!”
皇上却道:“听你这么说,朕愈发替陈廷敬惋惜了!真该点他做状元。”
卫向书拱手摇头,道:“臣以为,如能保住陈廷敬,他才二十出头,若真是块料子,皇上不急,可以慢慢地用他。”
皇上内心有些隐痛,他扶了卫向书起来,仍叫他坐到椅子上去,然后说道:“好你个慢慢用啊!都说光yīn似箭,时不我待,朕倒真希望时光再快些。”
卫向书听懂了皇上弦外之音,皇上想叫岁月快点儿熬死那些昏老的王爷,好让朝廷安静些。这话却是君臣俩谁也不敢说出口的,大不孝啊!
皇上慢慢踱步,围着卫向书转了几圈,道:“你是朕最信任的老臣,朕不会让他们对你如何的。你且回家暂避几年,朕到时候自会召你回来。”
卫向书再次跪下,道:“谢皇上不杀之恩。臣早有田园之思,皇上准臣乞归,就不必再召臣回来了。”
皇上听出卫向书说的是气话,也并不怪罪,仍是好言相慰。
第二日,皇上召鳌拜入宫,明珠随侍在侧。见鳌拜觐见,明珠便要回避,皇上却叫他不用走开。鳌拜叩拜过了,皇上也不细说,只道:“你同索尼来参卫向书。”
鳌拜听得没头没脑,问道:“皇上,这是为何?”
皇上道:“让庄亲王他们来参卫向书,朕应允了,不真的就听凭他们摆布了?再说他们来参,非要他的命不可的!”
鳌拜这才明白皇上深意,便说:“皇上旨意臣已明白,只是索尼每到紧要处便做缩头乌guī啊!”
皇上说:“这回他想缩头朕也不让他缩!你去向他转达朕的旨意!鳌拜,你是个gān臣,很得朕心。索尼是个和事佬,朕也得用他。朝廷里没有你不行,没有索尼和稀泥也不行。”
鳌拜拱手谢恩,称道:“皇上御人之道,圣明之极!”略作迟疑,“还有两个人怎么办?”
皇上知道鳌拜讲的是明珠和陈廷敬,便道:“那两个人够不上你去参!”
明珠暗地里全听明白了,却佯装不知。他知道鳌拜故意探测圣意,要的就是皇上那句话。心想卫向书到底成了俎上肉,真是没了天理。这时,忽见皇上面色悲戚,眼里似有泪光。
鳌拜也觉出皇上心里难过,他抢先掩面哭了起来,道:“开国维艰,皇上不得不曲意违心,隐忍用事,臣深感自己无能。若得皇上谕示,臣不怕碎尸万段,gān脆去收拾他们算了!”
皇上叹道:“鳌拜休出此言,朕不忍再看到骨肉相残了。肃亲王豪格恃功悖妄,原来废为庶人,后念他稍有悔意仍复原爵,可他故态复萌,只好再次治罪。豪格最后死于囚所,朕想着就心有不忍。郑亲王济尔哈朗骄狂逾制,治罪之后仍是宽贷,他照样不知改悔。英王阿济格也是被治了罪的。摄政王于国朝功勋卓著,可他死后竟叫人告发罪逆诸宗,朕怎可置之不理?如今庄亲王又是这般,朕虽是痛恨,却不想再治他的罪了。可朕又岂能听任摆布,只好折衷裁断,堵住他们的嘴再说。”
鳌拜听了皇上这番话,更是痛心不已,泪流满面。皇上自己也很是难过,却劝鳌拜道:“你是身经百战的虎将,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了?起来吧。”
鳌拜说:“臣宁愿厮杀战场,也不愿纠缠官场哪!战场上刀刀见血,痛快!臣是根直肠子,在官场里头绕不了那么多弯儿!”
明珠在旁听着,心里也颇感悲戚,却总觉着鳌拜那眼泪是拼着老命挤出来的。
索尼早早地起了chuáng,今儿朝廷里头有大事。索额图也早起来了,他自己收拾好了便过去侍候阿玛。知道皇上今日要他阿玛跟鳌拜同参卫向书,心里觉着窝囊,道:“阿玛,咱们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索尼苦笑道:“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咱们这皇上,虽说年纪轻轻,胸藏雄兵百万哪!”
索额图又道:“分明是明珠抓到了陈廷敬,才牵出了科场案,怎么外头都说是我问出来的!”
索尼又是苦笑,道:“是呀,人家可是把查清科场案的头功记在你头上,又不是诽谤你,你就有口难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