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明珠是个眼睛极明了的人,忙说:“廷统,官场规矩是端茶送客,在我这儿你可别见着我喝茶了,就是催你走了。他们都是知道的,我要是身子乏了,也就不客气,自然会叫你们走的。”

  陈廷统点头道谢,也端起茶杯,缓缓喝茶。又是谈天说地,闲话多时。忽听得自鸣钟敲了起来,高士奇打拱道:“明相国,时候不早了,我等告辞,您歇着吧。”

  众人忙站了起来,拱手道别。明珠也站起来,拱手还礼。明珠特意拉着陈廷统的手,说:“廷统多来坐坐啊,替老夫问令兄好!”

  陈廷统听着心里暖暖的,嘴里喏喏不止。他拱手而退的时候,不经意间望见明珠头顶挂着的御匾,上书四个大字:节制谨度。这御匾的来历满朝上下都知道,原是明珠同索额图柄国多年,各植朋党,争权夺利,皇上便写了这四个字送给他俩,意在警告。索额图府上也挂着这么一块御匾,一模一样的。

  二十

  张善德高高地打起南书房门帘,朝里头悄悄儿努嘴巴。大臣们立马搁笔起身,低头出去了。他们在阶檐外的敞地里分列两旁,北边儿站着明珠、陈廷敬,张英和高士奇站在南边儿。

  正是盛夏,日头晒得地上的金砖喷着火星子。陈廷敬见高士奇朝北边乾清宫瞟了眼,头埋得更低了,便知道皇上已经出来了。御前侍卫傻子步行生风,飞快地进了南书房。两个公公小跑着过来,亦在南书房阶檐外站定。

  四位大臣赶快跪下,望着皇上华盖的影子从眼前移过。他们低头望着悄声而过的靴鞋,便知道随侍皇上的有几位侍卫和公公。陈廷敬正巧瞧见地上有蚂蚁搬家,仿佛千军万马,煞是热闹。皇上不说话,便觉万类齐喑,陈廷敬却似乎听得见蚂蚁们的喧嚣声。

  总理南书房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张英,高士奇因了那笔好字便在里头专管文牍誊抄。他们俩每日都在南书房当值。明珠和陈廷敬每日先去乾清门早朝,再回部院办事,然后也到南书房去看折子。四面八方的折子,都由通政使司先送到南书房;南书房每日要做的事就是看折子,起草票拟;南书房的票拟,皇上多半是准的;皇上准了,那票拟就是圣上的旨意了。

  皇上进了南书房,张善德回头努努嘴巴,四位大臣就站了起来。他们早已大汗淋漓,就着衣袖揩脸。没多时,张善德出来传旨,说是皇上说了,叫你们不要待在日头底下了,都到yīn地儿候着吧。

  大臣们谢了恩,都去了阶檐下的yīn凉处。门前东西向各站着三位御前侍卫,他们各自后退几步,给大臣们挪出地方。大臣们朝侍卫微微颔首道谢,依旧低头站着,却是各想各的事儿。

  明珠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可陈廷敬知道他时时防着自己。原来明珠同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争权多年,呼朋引类,各植私党,相互倾轧。明珠这边儿的被人叫做明党,索额图这边儿的被人叫做索党。很多王公大臣,不是明党就是索党。明珠和索额图都想把陈廷敬拉在自己身边,但他不想卷进任何圈子,对谁都拱手作揖,对谁都委蛇敷衍。到头来,明珠以为陈廷敬是索党,索额图把他当做明党。两边都得罪了。陈廷敬沉得住气,只当没事儿似的。当年他从卫大人和岳父那里学得两个字,等和忍。这十多年,陈廷敬自己悟出一个字来,那就是稳。守着这稳字,一时兴许会吃些亏,却不会倒大霉。明珠说来也算得上他的恩人,可十多年几度沧桑,两人早已是恩怨难分。他倒不如把屁股坐在自己的板凳上不动,不管别人如何更换门庭。陈廷敬专为这等、忍、稳三个字写了篇小文,却只是藏之宝匣,秘不示人。

  索额图要倒霉的时候,满朝上下都在落井下石,很多索党爪牙也纷纷倒戈,陈廷敬却是好话歹话都没说半句。明珠就越发拿不准陈廷敬心里到底想的什么。高士奇平日在明珠面前极尽奉迎,可满朝都知道他是索额图的人。高士奇后来虽然得了个监生名分,入了翰林,但在那帮进士们眼里,仍矮着半截。高士奇心里窝着气,眼里总见不得陈廷敬这种进士出身的人。陈廷敬同高士奇早年在弘德殿侍候皇上读书时就已结下过节,日后也免不了暗相抵牾,却彼此把什么都闷在肚子里。不到节骨眼上,陈廷敬也不会同高士奇计较去。陈廷敬知道只有张英是个老诚人,但他们俩也没说过几句体己话。

  忽听得门帘子响了,张善德悄声儿出来,说:“皇上请几位大臣都进去说话。”

  大臣们点点头,弓身进去了。皇上正坐在炕上的huáng案边看折子,傻子按刀侍立御前。huáng案是皇上驾到才临时安放的,御驾离开就得撤下。大臣们跪下请安,皇上抬眼望望他们,叫他们都起来说话。明珠等谢了恩,微微低头站着,等着皇上谕示。

  huáng案上的御用佩刀小神锋,平日由傻子随身挎着,皇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傻子名字唤作达哈塔,身子粗黑,看上去憨实木讷,实是眼疾手快,很得皇上喜欢。皇上有日高兴,当着众人说,别看达哈塔像个傻子,他可机灵着哩,他的功夫朕以为是大内第一!从此,别人见了他只喊傻子,倒忘了他的大名。傻子之名因是御赐,他听着也自是舒服。

  皇上放下手中的折子,长吁一口气,说:“朕登基一晃就十七年了,日子过得真快。这些年可真不容易呀!朕差不多睡觉都是半睁着眼睛!鳌拜专权,三藩作乱,四边也是战事不绝。现在大局已定,江山渐固。只有吴三桂仍残喘云南,降服他也只在朝夕之间。”

  皇上说他今儿早上独坐良久,检点自省,往事历历,不胜感慨。四位大臣洗耳恭听,不时点头,却都低着眼睛。皇上说着,目光移向陈廷敬,说:“陈廷敬,当年剪除鳌拜,你是立了头功的!”

  陈廷敬忙拱手谢恩,道:“臣一介书生,手无缚jī之力,实在惭愧哪!都是皇上英明智慧,索额图铁臂辅佐。头功,应是索额图!”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谁也想不到陈廷敬会说起索额图。高士奇瞟了眼明珠,明珠却是低头不语。高士奇跪下奏道:“启禀皇上,索额图结党营私,贪得无厌,又颟顸粗鲁,刚被皇上罢斥,陈廷敬竟然为他评功摆好,不知他用意何在!”

  陈廷敬也望望明珠,明珠仍是低着头,装聋作哑。高士奇是想当着众人的面,撇开自己同索额图的gān系。高士奇的心思,陈廷敬看得明白,但他碍着大臣之体,有话只能上奏皇上。

  陈廷敬跪下奏道:“皇上,臣论人论事,功过分明!”

  高士奇见皇上不吭声,又说道:“启奏皇上,索额图虽已罢斥,但其余党尚在。臣以为,索额图弄权多年,趋附者甚多,有的紧跟亲随,有的暗为表里。应除恶务尽,不留后患!”

  高士奇似乎想暗示皇上,陈廷敬很可能就是暗藏着的索党。皇上仍是沉默不言,外头吱呀吱呀的蝉鸣让人听着发慌。屋子里很热,皇上没有打扇子,谁都只能熬着,脸上的汗都不敢去揩。

  高士奇想知道皇上的脸色,却不敢抬头。他忍不住抬眼往上瞟瞟,刚望见皇上的膝盖,忙吓得低下头去。但他既然说了,便不愿就此罢休,又说道:“朝中虽说人脉复杂,但只要细查详究,清浊自见,忠jian自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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