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地方上受灾,清查灾情,大约需费时三个月。从省里上报朝廷,大约费时三个月。朝廷审查,大约费时四个月。朝廷又命各地复查,又得花三个月时间。再等朝廷钱粮下来,拨到灾民手里,又要大约五个月。如此拖延下来,百姓拿到朝廷救济钱粮,至少得一年半,有时会拖至两年。救灾如救火,等到一年半、两年,人早饿死了!灾民没法指望朝廷,只好逃难,更有甚者,相聚为盗。德州还真是闹了匪祸,正是这么来的。
陈廷敬听罢,问道:“您认为症结在哪里?”
张汧说:“症结出在京城那些大人、老爷们!户部办事太拖沓,有些官员还要索取好处费。郭大人就是因救灾不力被参劾的,其实该负责任的应是户部!”
陈廷敬又问:“富伦是怎么做的呢?”
张汧说:“我原以为富伦只是迂腐,现在想来方知他包藏祸心!他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救济之要,首在救地。地有所出,而民有所食;地无所出,民虽累金负银,亦无以糊口也!”
陈廷敬问:“所以富伦就按地亩多少分发救灾钱粮是不是?”
张汧道:“正是如此。山东这几年连续大灾,很多穷人没有吃的,就把地廉价卖掉了。德州劣绅朱仁,十斤玉米棒子就买下人家一亩地!大户人家良田万顷,朝廷的救济钱粮随地亩发放,绝大部分到了大户手中,到穷人手里就所剩无几了!像珍儿爹杨老爷那样的大户也是有的,却会被衙门迫害!”
陈廷敬恍然大悟:“难怪大户人家都爱戴他们的巡抚大人!有些督抚只是专门讨好豪门大户,只有那些豪门大户的话才能左右督抚们的官声!”
张汧继续说道:“正是这个道理,小百姓的话是传不到朝廷去的,督抚就可以完全不顾小百姓的死活。就说富伦,到了分派税赋的时候,他的办法又全部反过来了。他说什么,普天之下,共沐皇恩,税赋均摊,理所当然。结果,税赋却按人头负担。又是大户占便宜,穷人吃亏!廷敬,我写个折子托您代奏皇上,一定要把富伦参下来!”
陈廷敬摇头半日,说:“张汧兄,富伦,你我目前是参他不下的!”
张汧很是不解,说:“他简直罪大恶极呀!这样的官不参,天理不容!”
陈廷敬悄声儿说:“您还记得富伦醉酒说的那两句胡话吗?那可不是胡话!富伦喝酒是有名的,可以一日到晚不停杯,在京城里号称三日不醉!”
张汧惊问:“富伦他娘真是皇上的奶娘?”
陈廷敬神秘地摇摇头,说:“这话您不该问。另外,富伦还有明珠罩着!”
张汧叹息不已,竟有些伤心。两人良久不语,似乎各有心事。张汧忽又说:“不参富伦,您自己如何向皇上jiāo差呀?”
陈廷敬说:“我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办人的。张汧兄,行走官场,得学会迂回啊!”
张汧想不到陈廷敬会变得如此圆滑,但碍着亲戚情分,不便直说。陈廷敬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却也顾不上解释,反而说:“我不仅不会参富伦,还会帮他。”
张汧更是吃惊,问:“不参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帮他?”
陈廷敬摇头说:“日后再同你说吧。”
次日,张汧辞过陈廷敬回德州。张汧心里有很多话,都咽了回去。他想尽量体谅陈廷敬,看他到底如何行事。珍儿也要回陵县,正好同张汧同路,便骑马随在他的轿子后面。
陈廷敬送别张汧和珍儿,应了富伦之约,去城外千佛山消闲。两人乘轿上山,清风过耳,满眼苍翠。上了半山腰,望见一座七彩牌坊,上书“齐烟九点”四字,陈廷敬不禁连声赞叹。富伦听得陈廷敬嘴里啧啧有声,便吩咐轿夫歇脚。大顺、刘景、马明等并富伦的随从都远远地跟着。回首山下,村庄、官道、田野,小得都像装在棋盘里。
陈廷敬极目远眺,朗声吟道:“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富伦听了,拱手道:“陈大人果然才学过人,出口成章啊!”
陈廷敬忙摇摇手说:“巡抚大人谬夸了,这是李贺的名句,写的正是眼下景色。”
富伦顿时红了脸,自嘲道:“富伦虽说读过几句书,但是在陈大人面前,却是个粗人,哪知道这些啊。倒是听说这里是上古龙潜之地。舜帝为民时,曾躬耕千佛山下。我刚来山东时,专门上山祭拜了舜帝,以鼓励百姓重视农耕。”
“全赖巡抚大人勉励,山东百姓才不忘务农根本啊!”陈廷敬点点头,突然转了话锋,“今儿您我头上没有官帽,又不在官衙,两个老朋友,说说知心话吧。”
富伦故作玩笑,掩饰内心的尴尬:“趵突泉也不是官衙啊!钦差大人,今儿要不是我约您来的,我真会疑心这千佛山也暗藏玄机哩。”
陈廷敬哈哈大笑:“巡抚大人开玩笑了。您是被属下蒙骗,我会向皇上如实奏明的。”
富伦拱手道了谢意,又道:“陈大人您可是火眼金睛哪!我真是糊涂!今年山东有的地方大获丰收,可也有的地方受灾很重,我怎么就轻信了那些小人!税赋按人头分摊,救济钱粮按地亩发放,确实有不妥之处。”
陈廷敬笑道:“巡抚大人,折子还是您自己上,我可以代您进呈皇上。您不妨先为捐义粮一事向皇上请罪,再向皇上提出两条疏请,一是今后税赋按地亩平均负担,二是救灾钱粮按受灾人头分发。”
富伦心里明白,陈廷敬就是要他自己拉的屎自己吃掉,可也没有办法了,便道:“正是正是,我已想好了怎么向皇上进折子。”
陈廷敬点头道:“我想全国各地都会有税赋不均和救济钱粮发放不当的弊病,皇上如果依您所奏,并令全国参照执行,您就立了大功!您认一个错,立两个功,皇上肯定会嘉奖您的!”
两人哈哈大笑,再不谈半句公事,只是指点景色,尽兴方回。入城已是掌灯时分,富伦恭送陈廷敬回到行辕,自己才匆匆回衙里去。进了巡抚衙门,富伦水都顾不上先喝一口,只领着一个亲随,急忙去了大狱。他叫狱卒和亲随远远站着,独自去了孔尚达监舍。
猛然见了富伦,孔尚达两眼放光,扑上来哀求:“巡抚大人,我跟随您这么久,可是忠心耿耿呀!您一定要救我啊!”
富伦唏嘘半日,叹息着说:“尚达啊,摆在你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我俩都掉脑袋,二是您一个人掉脑袋!”
孔尚达听了,脸色大变:“啊?哼,对您是两种选择,对我可是没有选择!”
孔尚达嚎啕大哭,叫骂不止,只道富伦忘恩负义,落井下石。富伦并不生气,听他哭骂。眼看着孔尚达骂得没有力气了,富伦才说:“不是我不肯救你,是救不了你!尚达,假如我俩都死了,你我的妻儿老小怎么办?只要我活着,你的妻儿老小,我是不会撒手不管的!”
孔尚达凄厉哭号:“我自己都死了,还管什么妻儿老小!我不会一个人去死!要死我也要拖着你一块儿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