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望听了并不觉得冒犯,倒是哈哈大笑道:“老夫指望您二位飞huáng腾达,造福苍生。我嘛还是做个前朝逸民算了。”
说话间,一个小女子连声喊着爹,从里屋跑了出来。见了生人,女孩立马红了脸,站在那里。李老先生笑道:“月媛,快见过两位大哥。这位是张汧大哥,这位是陈敬大哥,都是进城赶考的举人,山西老乡。”
那女孩见过礼,仍是站在那里。李老先生又道:“这是老夫的女儿,唤作月媛,十一岁了,还是这么没规矩!”
月媛笑道:“爹只要来了客人,就说我没规矩。人家是来让您瞧瞧我的字长进了没有。”
原来月媛背着手,手里正拿着刚写的字。李老先生笑道:“爹这会儿不看,你拿给两位举人哥哥看看。”
月媛毕竟怕羞,站在那里抿着嘴儿笑,只是不敢上前。陈敬站起来,说:“我来看看妹妹的字。”
陈敬接过月媛的字,直道了不得。张汧凑上去看了,也是赞不绝口。李老先生笑道:“你们快别夸她,不然她更加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这女儿自小不肯缠足,你要她学针线也死活不肯,只是喜欢读书写字。偏又是个女子,不然也考状元去。”
月媛调皮道:“我长大了学那女驸马,也去考状元,给您老娶个公主回来。”
李老先生佯作生气,骂道:“越发说浑话了!快进去,爹要同你两位大哥说话哩!”
这时田妈过来,牵了月媛往里屋去,嘴里笑道:“快跟我回屋去,你一个千金小姐,头一回见着的生人就这么多话!”
月媛进去了,李老先生摇头笑道:“老夫膝下就这么个女儿,从小娇纵惯了,养得像个顽皮儿子。她娘去得早,也没人教她女儿家规矩,让两位见笑了。她读书写字倒是有些慧心。”
陈敬道:“都是前辈教得好,往后小妹妹的才学肯定不让须眉啊。”
三
这日闲着无事,陈敬、张汧、李谨三人找了家茶馆聊天。李谨想着陈敬的慷慨,心里总是过意不去,道:“陈兄侠肝义胆,李某我没齿难忘。今生今世如有造化,一定重谢!”
陈敬道:“兄台如此说,就见外了。”
忽听身后凑过一人,轻声问道:“三位,想必是进京赶考的?”
回头一看,是位麻脸汉子。张汧说:“是又如何?”
麻子说:“我这里有几样宝物,定能助三位高中状元。”
陈敬笑道:“你这话分明有假,状元只有一个,怎么能保我三人都中呢?”
李谨瞟了那人,说:“无非是《大题文库》、《小题文库》、《文料大成》、《串珠书》之类。”
麻子望了李谨,道:“嗬,这位有见识!想必是科场老手了吧?”
李谨闻言,面有愧色,立马就想发作。张汧看出李谨心思,忙自嘲着打趣那麻子,道:“我说兄弟,您拍马屁都不会拍?我是三试不第,心里正有火,你还说我是科场老手?”
麻子笑道:“怪我不会说话。我这几样宝物您任选一样,包您鲤鱼跳龙门,下回再不用来了!”
麻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道:“这叫《经艺五美》,上头的字小得老先生看不见!瞧,一粒米能盖住五个字!”
陈敬笑道:“拜托了,我们兄弟三个眼神都不好使,那么小的字看不清楚,您还是上别处看看去!”
麻子又道:“别忙别忙,我这里还有样好东西。”麻子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个圆砚台。
张汧接过一看,说:“不就是个砚台吗?”
这时,猛听得外头有吆喝声,麻子忙收起桌上的《经艺五美》,砚台来不及收了。麻子刚要往外走,进来两位魁梧汉子,站在门口目不斜视,气势bī人。麻子心里有鬼,站在那里直哆嗦。两位汉子都是旗人打扮,一位粗壮,一位高瘦。他俩并不开腔,只是那粗壮汉子扬扬手,忽然就从门外涌进十几位带刀兵勇,一拥而上抓住麻子。麻子喊着冤枉,被兵勇抓走了。那两位汉子并不说话,径直找了个座位坐下了。店家猜着这两位非寻常人物,忙小心上前倒茶,弓身退下。
张汧双手微微发抖,那砚台正放在他手边。陈敬轻声道:“兄台别慌,千万别动那砚台。”粗壮汉子端起茶盅,冷冷地瞟着四周。他才要喝茶,忽然瞥见了这边桌上的砚台,径直走了过来。张汧拱手搭讪,这汉子并不理睬,拿起砚台颠来倒去地看。他没看出什么破绽,便放下砚台,回到桌上去了。那两条汉子只端起茶盅喝了几口,并不说话,也不久坐,扔下几个铜板走了。
小二过来续茶,李谨问道:“小二,什么人如此傲慢?”
小二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怕是宫里的人,最近成日价在这一带转悠。我说这砚台,您几位别碰,会惹祸的!”
张汧说:“我就不信!”说着就把砚台揣进了怀里。
小二笑道:“这会儿大伙儿都在赚你们举人的钱!考官那儿在收银子,刚才那麻子他们在卖什么《大题文库》,我们客栈、饭馆、茶馆也想做你们的生意。生意,都是生意!”
陈敬掏出铜板放在桌上,道:“两位兄台,这里只怕是个是非之地,我们走吧。”
三人在街上逛着,陈敬道:“张兄,你还是丢了那个砚台,怕惹祸啊!”
李谨也说:“是啊,我们三人都是本分的读书人。”
张汧笑道:“知道知道,我只是拿回去琢磨琢磨,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路过白云观,见观前有个卖字的摊子,那卖字的竟是高士奇。只见他身后挂着个破旧布幡,上书“卖字”两个大字,下书一行小字:代写书信、诉状、对联。陈敬问:“那位不是钱塘举人高士奇吗?”
李谨轻声道:“贤弟有所不知。他哪里是举人?只是个屡试不举的老童生!这人也怪,每年chūn闱,都跑到北京来,同举人们聚在一起,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去考试,又眼巴巴地望着别人中了进士,打马游街。”
张汧长叹道:“可怜天下读书人哪!”
李谨道:“更可怜是他总想同举人们jiāo结,可别人都不怎么理他。有些读书人也真是的!”
张汧道:“他居然卖字来了。走,看看去。”
陈敬拉住两位,说:“还是不去吧,别弄得人家不好意思。”
张汧道:“没什么,他和我们同住一店,有缘啊!”
高士奇正低头写字儿,李谨上前拱手道:“原来是钱塘学兄高士奇先生!”
高士奇猛然抬头,脸上微露一丝尴尬,马上就镇定自如了,道:“啊,原来是李举人!士奇游学京师,手头拮据,店家快把我赶出来了。敢问这两位学兄?”
陈敬同张汧自报家门,很是客气。高士奇笑道:“见过二位举人!这位陈学兄年纪不过二十吧?真是少年得志啊!士奇牛齿虚长,惭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