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làng漫破产了。我发现你好像特别需要jiāo流和沟通,我突然产生了某种猜测,你是否承受了很大压力?
王跃文:
你提到的是两个问题,jiāo流和压力。谁都需要jiāo流,只是有的人不善于jiāo流、惧怕jiāo流,或者找不到jiāo流的对象、方法。压力这东西,得看自己怎么对待。不把它当回事,就无所谓压力了。我最困难的时候,大概是一九九九年后的两年时间,关于我的谣言很多,有的说我被抓起来了,有的说我被监视居住了,有的说我已出国避难了,有的gān脆说我人已被灭了。
有回,外省一位读者打来电话,说要找王跃文老师。我说我是王跃文。他反复问,真的是您吗?原来,他们那地方都传言,说我已不在人世了。还有人发来匿名电报,对我表示声援。我至今不知道发电报的是哪位朋友,我要向他致敬!
那段时间给我写信的朋友也特别多,年纪最大的是重庆一位七十八岁的大妈。老人家自称七十八岁健康老妪,一手钢笔字隽秀、清丽。这位大妈今年应是八十三岁了,我在这里祝她健康长寿!其实我的真实处境也没那么可怕,外头传起来就吓人了。我自己倒不担心什么,只是惟恐家里人害怕,特别怕家里老人受不了。
我的母校邀请我回去讲学。我应邀去了。我说自己没有资格讲学,把这两个字倒过来,就叫学讲吧。我因而“学”着向母校的师生讲了自己的创作经历。没想到等我回来之后,我的母校、当地电视台、报社、文联等四家单位,都被要求写出接待我的经过。其实就是被勒令检查。这四家单位的朋友纷纷打电话给我,很是义愤。后来南方一家名报知道了这件事,也颇为不解,一定要报道出来。我阻止了。我无所畏惧,只是怕连累朋友们。他们还得在当地工作下去啊。我是个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利的自由公民,有讲学的自由。当地党政部门的做法是非法剥夺我的这种自由,并且还损害了我的名誉。我有权把当地有关部门告上法庭。但是我也放弃了。没有意思。
我平时做人本来很低调的,特别是不喜欢在电视里亮镜头。可是有段时间,只要电视台邀请,我就满口应承。我想让天下所有关心我的人知道,我还活着!
2、观闻
伊渡:
看你有些中短篇小说,如《很想潇洒》、《天气不好》、《蜗牛》,我隐约感觉到某种很qiáng的自传色彩。你小说里的官场小人物,永远是那么谨小慎微、患得患失、孤独痛苦,他们永远在坚守与放弃间游移,在自尊与自卑间挣扎,在惟我独醒与难得糊涂间徘徊。可以把这种情绪看成你自己的心路历程吗?
王跃文:
你说到的是我早期的小说,那里面的确有很qiáng烈的自传色彩。不过那不是我的生活自传,而是心灵自传。官场小人物是卑微的,他们想要发达,必须放弃自我,甚至忘掉自尊,参与到游戏当中去。而这些小人物往往刚从大学毕业不久,涉世不深,原本对社会充满幻想。他们会发现社会同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完全是两码事。我听很多刚毕业的大学生说过,他们快毕业的时候,老师郑重其事地向他们推荐《国画》。老师们用心良苦,就是想让学生早点儿通过我的小说认识社会,免得走出校门之后遭遇太多的失望。
伊渡:
我可以告诉你,我也向学生推荐过你的《国画》,在他们临毕业的时候。
王跃文:
感谢你介绍我的小说。一九九九年下半年,《国画》刚出版不久,我收到北京某科学研究机构一位年轻学者的来信。他说看了我的《国画》,非常灰心。他说为了自己研究的这个领域能够赶上国际先进水平,他成天埋头在实验室和北京图书馆,非常辛苦。但是看了我的小说,方知现实竟然如此!他怀疑自己的研究还有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
我本来没有给读者回信的习惯,因为没那么多时间每信必复。也因为懒吧。但是,看了这位年轻学者的信,我真是吓了一大跳。我不希望自己的小说收到如此消极的效果,它竟然有可能毁掉一项科学研究,毁掉一位年轻学者的前程。我马上回了信,大概是告诉他对现实要有起码的认知和心理承受能力。我还引用了一首歌曲的歌词,现在记不完整了,大意是这样的:在那高高的天上,有着太阳和月亮。当太阳下去的时候,月亮就会升起。孩子啊,你不要悲伤,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只要心中充满希望,人间处处都有天堂。
我很欣慰,那是位真诚、纯朴的年轻学者。他马上回信,让我放心,说他看了我的小说,更加成熟了,他会继续做好自己的研究工作。
一个成熟和正常的社会,不会掩盖事实与真相。成熟的民众,也敢于正视事实与真相。民众如果总是被蒙和骗,就永远成熟不起来。成熟的民众,他们是理性的,明辨是非,不会盲从,不会偏执。
回到你提出的话题,所谓官场小人物。官场小人物面对的是qiáng大而固化的现实,大多数时候,他们除了随波逐流,别无选择。“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句俗话,可以作为官场小人物成长的生动比方。官场小人物在做媳妇的时候,备尝艰辛和屈rǔ。他们的心理兴许是非常复杂的。他们也许会想,自己一旦熬成婆了,绝不会像眼前这些领导一样,一定要好好儿对待下属,一定好好儿gān番事业;或许他们又会因长期受压制,形成qiáng烈的报复心理,一旦真的掌权,就比原来的婆婆更加难以伺候;更多的时候,做媳妇的官场小人物什么都不想,只是迷迷瞪瞪地混着,日子久了,有朝一日熬成婆婆了,婆婆身上应有的所有坏毛病,他们也都有了。
中国的婆媳关系今后会怎么演变,我不清楚。但从我父母辈以上的婆媳关系看,鲜有和谐的。再温顺的媳妇,一旦熬成了婆婆,都会刁钻刻薄。她们必须把自己年轻时受过的苦难,qiáng加到媳妇身上。但是,一个家庭,媳妇总能熬成婆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官场上的小媳妇,未必都能熬成婆,更多的人是终身都当小媳妇,充其量是小媳妇混成老媳妇。所以说,我早期小说中宣泄的那种情绪,在官场是很有代表性的。
伊渡:
真这么可怕?我庆幸自己没有呆在官场。我曾经也有过厕身官场的机会,却本能地感到那种氛围与我的本性格格不入,赶紧抽身而退。我现在想来,自己当时真是太明智了。
王跃文:
你的确明智。官场里当小媳妇,最要紧的是做低伏小。谨小慎微、诚惶诚恐是官场小媳妇的普遍性格。谁违背这条,注定没有好命运。
我曾把一个真实细节写进小说,那是发生在我一个熟人身上的故事。我们县财政局有个gān部,当年下乡劳动的时候,放了个响屁,便高声呼喊:同志们,十月革命一声pào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结果,他为这个屁付出的代价是判三年徒刑。放个屁而坐三年牢,这在人类历史上只怕是没有先例的。
当然这是发生在“文革”期间的故事。现在情况如何呢?我有个熟人,五六年前是某市一个部门的负责人,要找书记汇报工作。他连喊了几声某书记,某书记没听见。因为他同某书记平时还算随便,就直呼其名,某书记这才听见了。这下可好,此人竟敢当着众人面直呼某书记的名字,简直大逆不道。某书记是个铁腕人物,整人不过夜的。就在当天晚上,这位书记同市长在电话里通了气,就免去了那位胆大包天的部门负责人的职务。当然,免职理由可以随便捏造几条。封建时代也只有皇帝和自己父亲的名字需要避讳,而我这位熟人就因为喊了一次领导的名字,就在官场上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