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_王跃文【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伊渡:金圣叹是个怪人,颇倜傥不羁。据说,明亡以后,他终日静坐,以读书著述为务。他也参加过几次科举考试,每次态度都极为吊儿郎当。有次补博士弟子员,以“如此则动心否乎”为题,他在文章末尾写道:“空山穷谷之中,huáng金万两;露白葭苍之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连书三十九个“动”字。学使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前三十九都还动,四十就不动了。子曰,四十不惑。如此解释圣贤,真是大逆不道。于是金圣叹终身与仕途无缘。他却大笑道:今日可还我自由身矣!专制的文化背景下,金圣叹能始终保持真正的思想心灵自由,真是个奇迹。

  王跃文:你说得对。金圣叹正是以这样的自由jīng神,大笔一挥,腰斩《水浒》,自称贯华堂所藏古本《水浒》七十回,连楔子和原序共72卷,全书只到梁山泊好汉排完座次,卢俊义做了场噩梦为止。这一腰斩,可谓用心良苦,用意颇深。大凡好写文章的人读书,除了领悟书中深意,多半喜欢玩味文字趣味。我很喜欢金圣叹对《水浒》人物文法的点评文字,可谓标新立异、笔飞句舞、画龙点睛、金针度人,堪破千古文章之玄妙。

  伊渡:我想金圣叹最反感的恐怕是假仁义假道德。他第一恨的人应该是及时雨呼保义宋江。

  王跃文:我也很讨厌宋江。说句题外话,李雪健原本是我比较喜欢的演员,但自从他演过宋江,连这个演员我都不太喜欢了。金圣叹说过,《水浒传》有大段大段的文字,正儿八经写来,其实只是把宋江写得令人深恶痛绝,真有猪狗不食之恨。但这些意味,一般的读书人似乎像都读不出来。《水浒》流传后世,一直被称为《忠义水浒传》,水浒英雄们聚义的地方也称为“忠义堂”,可整部《水浒》,何忠义之有?宋江又岂是一个真正的忠义之人?坦率地说,我本来就对中国人历来宣扬的忠义节孝没多少好感。我十三四岁时第一次读《水浒》,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百二十回本。搭帮了全民评《水浒》运动,不然还得等到上大学才能读。我当时最崇拜的英雄是鲁智深和燕青,对宋江是怎么看都不顺眼。我当时年纪小小,说不出个所以然,看了金圣叹对宋江的评价,真是大快人心。可是,我又想不通,宋江如此一个假忠义、真虚伪的大jian巨猾,为什么连我小小年纪都隐约觉察,而水浒梁山那么多英雄豪杰,居然无人识破,最后俯首被他断送?施耐庵这样写的真正意图何在?莫非他知道三百多年之后的中国人会非常推崇宋江们?都说梁山英雄皆是官bī民反,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那里面绝大多数英雄恰恰是被先上了山的泼皮们用计哄bī上山的。

  伊渡:如此说来,你与金评《水浒》真是一段奇缘了。

  王跃文:金评《水浒》,打开了我读书的天眼,尤其是读小说。从此,中国古典小说,《三国》、《西游》我都不怎么入眼,独钟《红楼梦》而已。现在图书多如牛毛,《水浒》各种版本出了不少,要找一套好的金评《水浒》还真不容易了。

  伊渡:说到读书,你对现在的网络文学怎么看?

  王跃文:我原本不赞同有所谓网络文学的一说,正如我们不能把印在纸上的文学作品叫做纸张文学,不能把写在竹简上的文学作品叫做竹简文学。网络只是载体,仅此而已。但是,后来我慢慢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因为网络的开放和自由,它在文学的形式和内容上都有可能做更多的探索。有人说大隐隐于网,这是有道理的。

  伊渡:网络因为自由,也有很多另类的东西。

  王跃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段时间,网络文学里好像是chūn声一片。叫chūn的,骂叫chūn的,很是热闹。有的所谓女作家“自拍luǒ照”,要来“唤醒身体”。真有点儿chūn色如海的样子。

  伊渡:只是不知她们要用自己的luǒ照唤醒谁的身体?唤醒她自己的身体吗?照照镜子就可以了。唤醒爱人的身体吗?自己的卧室就足够了。唤醒大众的身体吗?那些小女子简直就是殉道者,太有大无畏的牺牲jīng神了。

  王跃文:中国人喊了几千年“万恶yín为首”,弄得人人都像被阉割了一样。越阉割,越文明。祖先们如果真按朱熹先生说的,做到了“存天理,灭人欲”,那么华夏大地之上早就只有天、没有人了。幸好祖先们也不那么听话,还是一代一代gān着人欲之事,不然今天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恐怕早已成为西方人探索东方文明神秘消失的考古场所了,就像马雅文化一样。现在好了,网上美眉们来了个彻底颠覆,玉体横陈、离经叛道,够勇敢了。

  伊渡:香火代代相传,当然得感谢女人的身体。但女人的身体又真不幸,要么是男人赏玩的对象,要么成了祸水,要么又成了男人美德的试金石,好像菩萨在唐僧面前施的魔障,只是助他取得真经的手段。现在更了不得,女性身体又要担负起“唤醒身体”之重任。可是,不知为何非得女人身体担此重任?难道只是为了唤醒男人?

  王跃文:男人身体被唤醒了怎么办呢?醒着的男人必定大骂祸水。所以,美眉们与其忙着去唤醒别人的身体,不如先把自己内心的什么东西唤醒才好,比如自尊,比如自爱。因为人毕竟是和动物不一样的。

  伊渡:女性作家有意或无意地以身体作为卖点,这账是不是都得算在女人自己头上?我总感觉在中国这个男权社会里,女人要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是非常艰难的。比如对于才女。中国的男人们是大多不喜欢才女的,除非这才女兼有美貌和不幸。美貌是一个女人的最大价值,不幸则是美貌的添加剂。一枝梨花固然清丽,但如果是一枝带雨梨花,泪光点点、柔弱哀艳,就更加楚楚动人了。男人们对此尤物,自然要生出一腔豪气,忍不住怜香惜玉,做一番神瑛使者。倘若这女子因此感激涕零,恰好又有才华,诗词唱和,眉来眼去,那就更加风雅。但是,若这女子的才华智慧高过男人,甚至高出许多,且喜怒哀乐并不以男人为意,那这女子就是怪物了。

  王跃文:你该不是在说我吧?我是很尊重女性的。可是你说的对女性智慧的不安和蔑视,不光中国男人如此,西方男人也是如此。古希腊有个女诗人萨福,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纪到前六世纪的勒思波思岛上。她的身边聚集着一群年轻美貌的女弟子,整日弹琴吟诗,游dàng在葡萄架下。柏拉图极为叹服萨福的诗才:“人们都说九位缪斯——你再数一数,请看第十位,勒斯波思岛上的萨福。”

  我读过的萨福的诗大多已不记得了,但有一首非常喜欢,印象颇深。这首诗写爱情的痛苦:“啊,那是让我的心飘摇不定,当我看到你,哪怕只有一刹那,我已经不能言语。舌头断裂,血管里奔流着细小的火焰,黑暗蒙住了我的双眼,耳鼓狂敲,冷汗涔涔而下。我颤栗,脸色比chūn草惨绿。我虽生犹死。在我看来,死亡正步步bī近——”可是,萨福的才气被历代男人们嫉妒。考古学家眼里的萨福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其貌不扬。这样一个女子,哪怕她有诗才,又有什么可爱的呢?所以,男性诗人们必须赋予她美貌。几乎与萨福同时的古希腊男诗人阿尔凯乌斯创造了一个新萨福,他在诗中写道:“堇色头发,纯净的,笑容好似蜂蜜的萨福啊。”据说还有这样一则逸事,萨福因故曾被法庭判处死刑,她在法庭上当众解开衣服,luǒ露胸脯,于是全场惊艳。大家都说,这样美的女子不应该死,于是她得到了赦免。男人们在这里通过yīn险的手段消解了对萨福的嫉妒,也就是说萨福必须有符合男人胃口的美貌,不然她就不配有那样的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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