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培德只敢找关隐达,就因陶凡太有煞气了。碰上别的地委领导,舒培德只怕早就自己上门去了。关隐达没想到舒培德如此难缠。他原想只需稍稍拖拖,舒培德就知趣了,不会再找他了。领导工作有个重要方法,就是一个字:拖。很多领导都用此法应付那些棘手的事儿,局面弄得四平八稳。可轮到关隐达偶尔用一回,却失灵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找了陶凡:“陶书记,图远公司总经理舒培德找我好多回了,想请你给他公司题写招牌。我回了他,却回不掉。这个公司的情况您很了解,还算是私营企业健康发展的好典型。”
陶凡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最近我接到好几位私营企业主的来信,说下面有关部门把支持私营企业发展放在嘴巴上,实际工作中却是关、卡、压。地委对此应有个态度。好吧,我同意替他题个招牌。隐达你把个关,下不为例了。”
关隐达心中暗喜,没想到陶凡这么慡快就答应了。他知道陶凡不是个随便说话的人,却也并不马上告诉舒培德事情办妥了。直到陶凡将字题好了,他才通知了舒培德。舒培德电话里说尽了感谢的话,然后十几分钟就赶到了关隐达办公室。
舒培德打开陶凡的题字,脸色顿时发光。他想掩饰自己的兴奋,嘴却怎么也合不拢。他笑了老半天,应该同关隐达说几句客气话了。他便咬住嘴唇,想让嘴皮子合上。可那嘴皮子像是橡皮做的,一弹又咧开了。
关隐达说:“老舒,你坐下吧。陶书记早就说过了,不再给任何单位题字。这次破了例,可见陶书记对私营企业的发展是非常重视的。”
“那是,那是。”舒培德点头应道,脸上仍是喜不自禁。
关隐达又说:“陶书记题这个字的意义在于,表明私营企业是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思想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而应落实到行动上。”
“正是,正是。”
“但是,”关隐达调整一下坐姿,身子往后靠靠,目光自然深远起来,“老舒,你们企业在今后的发展中就更要加qiáng自律。
因为陶书记为你们题了字,你们就是万人瞩目了。所以,你们一定要合法经营,加快发展,争取成为西州个体私营经济的典范。”
舒培德说:“有领导支持,我有信心把企业搞得更好。”
“这些都是陶书记的意思。”关隐达笑笑,让语气舒缓些,“地委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你可不能给陶书记脸上抹黑啊。”
舒培德赌咒发誓道:“请关科长转告陶书记,我会用公司更好的效益来向他报喜。我舒某人用人格担保,决不给陶书记丢脸。”
关隐达微笑着点头,没有出声。望着舒培德那肥硕的脑袋,他真怀疑那里面还装着什么人格。舒培德是怎么富起来的,在西州是个谜。据说他早年做生意,亏得一塌糊涂,背了一屁股债。人突然就失踪了。过了五六年,他突然出现在西州,已是某外国公司的国内代理。有几年他四处考察,说要投资。两年前,他注册了自己的公司,说是不再给外国人打工了。有人怀疑他只是个空架子,兜里其实没钱。可他还了人家的账,点的却是现票子。这个人反正说不清。可世风却是只认结果。
舒培德倒是很会办事。他将陶凡题的公司招牌制了两块:一块是霓虹灯箱的,安装在图远公司楼顶,西州城里通城看得见;一块是檀木雕刻的,悬挂在图远公司正门上方。不知舒培德哪里弄来那么好的檀木板,足有米多宽。制作也讲究,那檀木板是锯开后有意不做修整的,形状随意,连树皮都原封不动。字是宝石绿的,檀木板是做旧处理的,显得古朴厚雅。有回陶凡乘车从图远公司门前路过,注意看了看那块檀木招牌。
轿车一晃而过,陶凡竟回过头去盯了足有五秒钟。他平时是很少回头的,走路如此,坐在车上也是如此。他习惯平视前方,目光深沉而辽远。陶凡没说什么,关隐达心里却明白了。他想陶凡很满意那块檀木牌匾,自己总算没把事情办糟。
舒培德同关隐达混熟了,有事没事会跑来坐坐。他也算知趣,生怕误了关隐达事,聊上几句就走了。有回,关隐达告诉他:“你那块檀木招牌做得好,陶书记很满意。”
舒培德笑道:“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陶书记是个读书人,品味很高。我估计陶书记喜欢这种风格,不敢搞得太俗气了。
但霓虹灯箱又不能不搞。搞企业就是这样,方方面面都要想得周全些。”
关隐达见舒培德如此jīng明,暗自佩服。舒培德笑起来,脸上的肥肉鼓作圆圆的两坨。关隐达印象中,舒培德这种脸相的人应该很鲁钝的。可是这个肥头大耳者恰恰聪明过人。慢慢的,舒培德竟时时出现在陶凡的庭院里了。
西州官场上的人都知道,陶凡的家门是很难进的。有回,关隐达送陶凡回家,正好行署副专员huáng大远来汇报工作。陶凡边问边往屋里走:“你有什么事?”huáng大远跟在陶凡身后,那意思是想随他进屋。陶凡却突然转过身来,站在门口,面无表情。huáng大远刚抬起的脚退了回来,自找台阶:“我就不进去口头汇报了,报告在这里,请陶书记过目。”陶凡接了报告,转身就进了屋。关隐达见huáng大远脸色很难看,不好意思下车同他打招呼。huáng大远见刘平正在倒车,站在一边避让,脸仍是垮着。关隐达只好按下车窗,问:“huáng专员,您是回家还是下山去?”huáng大远便低了头,挥挥手,懒得正眼望他一眼,说:“你们走吧。”关隐达便叫刘平慢些倒车,让huáng大远先走。huáng大远昂了昂头,夹着包走了。刘平也灵泛,故意让huáng大远稍稍走远些,才倒车下山。不一会儿,轿车同huáng大远擦身而过。关隐达偷偷瞟了眼,见huáng大远还是一脸黑气。刘平忍不住说道:“关科长,陶书记好有威信啊!”
舒培德尽管隔上些日子就上桃岭去,陶凡却从没让他进过屋,也不同他多说话,每次见面就问:“你有什么事吗?”意思很明白,没事你就走人。舒培德却总能找个由头,向陶凡汇报几句。陶凡也不是每次都批条子,多是说他几句,怪他屁大的事也找上门来。舒培德就点着头笑,心悦诚服的样子。
有天夜里,舒培德敲了陶凡的门。林姨开了门,表情很客气,话却说得硬:“小舒,是你呀。老陶晚上不会客的,你知道。”
舒培德说:“我知道,很不好意思。林姨,我就不进去了。
是这样的,朋友送我一方老砚,我想陶书记用得着。”
林姨摇手道:“小舒,老陶你知道,他不会要的。”
舒培德说:“只是一方砚,不是值钱东西。我拿着是和尚的篦子,没用。”
实在推不掉,林姨就说:“你就放在这里吧。要是老陶骂人,你还得取回去。”
次日一早,关隐达准时上了桃岭。陶凡正在欣赏那方老砚,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厌。那砚台随物赋形,古色古香。砚池有深山老潭的意思,古灵jīng怪;潭岸奇石嶙峋,不露斧凿;深潭高岸是舒展的荷叶,荷叶上一只青蛙正鼓眼蹬腿,转瞬间就会跳下潭去。古潭的黑,荷叶的绿,青蛙的huáng褐,颜色都是自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