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谁也没见到向在远的影子。机关大院看上去一派平和,关隐达却总觉得不对劲,似乎空气中也弥漫着某种怪异的气息。事实上,外面早有种种议论了,多是说向在远被停职反省了,有的说是因为经济问题,有的说是因为嫖娼。说起男女事情,人们的兴致总是很高的,就连老早以前有些领导的奇闻逸事也被翻了出来。说是有一年大年三十,机关吃团年饭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县委书记。全体机关gān部架着筷子左等右等,菜都全凉了,还是不见县委书记驾到。县里其他领导急坏了。那会儿正搞着阶级斗争,大伙儿时刻警惕的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生怕县委书记被阶级敌人谋害了,便急急忙忙向地委汇报。地委领导深感事情重大,连夜派地公安处的同志赴县里侦查。县委还紧急成立了“除夕行动指挥部”。可正月初一大清早,有人见县委书记从县广播站出来了。原来早就风传县委书记同广播站的女播音员白丽相好,但有领导出来训人,说这是政治谣言,是往县委脸上抹黑。这会儿大家都知道县委书记同白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也只是在背地里说,谁也不敢公开散布这“政治谣言”。后来这位书记倒了台,大家就说得有鼻子有眼了。有人说难怪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听见广播里有喘气的声音!
只是这些七七八八的话关隐达都听不到。不过他也想象得出,人们肯定会有多种猜测。县里头儿的行踪从来都是引人注意的,县委书记失踪几天了,什么议论都会有的。他知道秘书小张说不定会听到一些话,但小张不说,他也不好问。小张不像他原来的秘书小顾,小顾同他知心些。他也知道,小张的不知心,多半是因为他自己这个县长当得窝囊。
这天晚上,儿子学校开家长会,陶陶去了。通通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关隐达独坐在书房里。电话铃响了好多次,他不去接。他把手机也关了。向在远已失踪五天了。这几天,县里事情千头万绪。日常工作不说,单是群众上访就让他头昏脑涨。昨天氮肥厂的工人来了一百多,今天又来了几百煤矿工人。对工人群众硬又硬不得,软又软不得。工人不为别的,只是要饭吃。他不能亲自出面,他一出面就连个退路都没有。他尽管在后台操作,心里照样急得像火烧。政府大门口是成群的工人,他回到家来,家门口还守着那位老太太。这样的县长,他真的不想当了。
这几个月,每当感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总想起回老家。
他的老家在黎南县北去四百多公里的一个县。那也是一个山区,村子坐落在一个山间盆地,有着平坦而肥沃的田野。四周弥望的是绵亘不尽的山梁。他家的屋后有一条小溪,溪水不大,却终年不枯,清澈见底。他越来越怀恋家乡。家乡并不富裕,自己从小就盼着出去做个城里人。他发奋读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才终于有了今天。可现在,他反而总是向往他的乡村了。乡村是那么美丽而宁静。他很想回去,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房子周围多栽些树。如果不嫌酸腐,他也许会在门上贴几副对联。自己弄不出好对联的话,有现成的名联也很贴切: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
可他终究回不了老家,那个迷人的山村永远只能是他的心灵逃避之所。他现在只能在这里,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黎南县,充任一个尴尬的角色。
一直没有向在远的消息,真不知最终鹿死谁手。关隐达这些天脑子里尽是些地委书记宋秋山和专员陆义的影子。他今后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两人谁胜谁负。如果陆义占了上风,他关隐达就彻底完了。想到这些,他顿觉四顾茫然。他好长时间没抽烟了,今晚特别想抽烟。
他连抽了好几支烟,感觉有些飘然。这时,陶陶回来了,进屋一看,挥手撩着烟雾,说:“你好不容易戒了烟,又抽什么呢?”
关隐达不做声,仍低头吸烟。这一段陶陶不太同他说话,他心里有数。宋秋山任地委书记以后,对她的老父亲也不怎么尊重。他想夫人一定认为他不该当告密者,更不该讨好宋秋山。
见陶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说:“我知道你这几天不舒服,是对我有看法。那告状信的事迟早是要bào露出来的,我无意间知道了这事,只是把bào露的时间提前了。这无所谓道德不道德。仅此而已。宋陆两方,也说不上正义与不正义,依我看他们是一路货色。当然,我把这信jiāo给宋秋山,就让宋秋山取得了主动,这的确是帮了他的忙。这也只是因为在他两人的争斗中,宋秋山占的优势多些,取胜的可能性大些。不然的话,我也可能把这信jiāo给陆义。当然,真是这样,我就装作不知道这回事了。因为这事十有八九就是陆义亲自策划的。你不要拿这种眼光看我。我这么做,在常人看来,的确有些滑头,甚至卑鄙。但官场上的事情,你不能简单地用道德标准来评判。我要摆脱窘境,不这样又能如何?这只能说是策略,当然你说是权术也无妨。”
陶陶目光幽幽的,像陌生人一样望着男人。
关隐达不望陶陶,抬着头,眼前一片空茫。他继续说:“你是知道的,我在官场这么多年,算是正派的。我近来反省自己,我也许吃亏就吃在正派。别人弄手脚你不弄,就是一种不公平竞争。当然我不是说今后我就要弄尽手脚,做尽小人。
这次我向宋秋山告了密,我也不认为这是在做小人。我怎么不希望,大家都做谦谦君子?你好好工作,有德有才,领导就赏识你,就委你以重任。这样多好!可是搞政治不是拜菩萨,只要有好的愿望就行了。恰恰相反,现在你越是按照正常的思维去为人处世,你越会处处碰壁。你也许认为世道不行了,人们都邪门了。可现实就是现实。你得在现实的基础上想问题。办事情。再正派的人,你要在官场有所作为,想真正为老百姓做些事情,也先得好好地保住自己的位置。不然,只有像孔老夫子说的,‘君子乱世则隐,治世则出。’但依我看来,世道的治乱是相对的,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治世。那么大家就只好都去当隐士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陶陶说:“你说着说着就是玄玄乎乎的大道理了。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只是这次的事让我心理上接受不了。我总觉得你这么鬼鬼祟祟换取一官半职犯不着。再说当官又怎样?父亲一辈子官虽不大,但在常人看来,当到地委书记,也算够风光了。可我看父亲这辈子并不怎么幸福。刚退下来那阵子,我感觉他特别痛苦。直到这几年他把一些事情想通了,日子才好过1些。他现在一天到晚只是写字做画,对官场上的事概不关心。”
关隐达很有感触似的叹道:“是啊,他老人家倒是洒脱得好。正像有句老话说的,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
关隐达口上这么赞叹着岳父大人,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当然欣赏真正的超凡脱俗,但他疑心岳父现在的通达也许是一种逃避。浸染官场一辈子,怎么可能说明白就明白?说洒脱谈何容易!没有过成功,就没有资格说平淡。不过岳父大人再怎么样也的的确确风光过,他还有资格说说淡泊。自己如今的处境,说洒脱也好,平淡也好,都只能是一种畏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