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间_王跃文【完结】(7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多少?”

  “年薪五十万。”王洪亮说。

  孟维周淡然道:“也不高嘛。”

  王洪亮不好意思似的,说:“我想改变一下生活,试试自己的潜力。”

  孟维周说:“本来,我不该劝你留下来。gān部想出去闯闯,这是好事,组织上得支持。但是,你毕竟是党培养多年的相当级别的领导gān部。你不想想,市委任命个财政局长,是儿戏吗?”

  王洪亮说:“我知道孟书记对我非常器重,所以一直不敢开这个口。但是,我也反复考虑好长时间了,我的这个选择是慎重的。”

  孟维周说:“既然你去意已定,我就放你走。但是,洪亮,你也先别急着辞职。你先过去gān半年再说。半年后,要开人大会了,政府组成单位要定盘子了,你再最后考虑去留。”

  王洪亮双手抱拳,打拱不迭,差不多想跪下去了:“孟书记,我非常感谢你!你太关心我了,我一定珍惜这次机会。只是,我怕让你为难。这事怎么操作?”

  孟维周说:“人是活的,还怕想不出办法?我同市委几个头儿研究一下,派你去外地企业挂职学习半年。我们需要很多真正懂经济工作的gān部啊!”

  说完这事儿,两人就随便聊天。感觉就不像上下级了,而是兄弟似的。孟维周笑道:“你发了财,可别忘记老朋友啊!”

  王洪亮说:“正像我那位同学说的,有财大家发。我怎么会忘记孟书记呢?”

  孟维周忙摇手道:“洪亮你误会我意思了。你以为我在向你索贿吧?我只是要你莫忘记老朋友啊。”

  王洪亮故意把样子做得很难堪,说:“孟书记这么说,真让我无地自容了。洪亮没这意思。”

  (五十四)

  关隐达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悠闲。他一屁股坐在教委主任的位置上,六年间再也没动过。

  关隐达的性子早已熬得不温不火。他从不发脾气,却是说句算句。像教委这种业务机关,领导换来换去,gān部却总在里面呆着。几十年下来,人际关系难免很复杂。关隐达刚去时,有人建议他整顿一下机关作风,重点解决内部不团结的问题。

  关隐达听了只是笑笑。他从来就不相信批评和自我批评可以解决团结问题。这条被大家奉如圭臬的优良作风太天真了。批评也好,自我批评也好,除了激化或公开矛盾,不会有别的收获。大家也许场面上会讲得漂亮,私下里该怎样还会怎样的。

  不如回避这个问题。关隐达的策略是只谈工作,不谈别的。他头次主持机关gān部会议,只讲了三十分钟话,就宣布散会。gān部觉得奇怪,似乎这样子不像开会。很快他们就发现,关隐达原来是位极gān练的领导。他讲话不讲究起承转合,总是硬邦邦几条。他一讲完,各科室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于是分头落实就是了。关隐达原本很会讲官话的,现在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很烦那些大话套话。

  没多久,教委的gān部突然发现:机关人际关系好像融洽多了。有人突然感觉到关隐达的高明,奉承说,教委机关几十年的老大难问题,关主任不费chuī灰之力就解决了。关隐达听了也只是笑笑。他知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不让它bào露出来。关隐达心想,有个道理是明摆着的,却没人注意。机关gān部,再怎么复杂,他们也不敢在工作上乱来。所以只需抓严了工作纪律,该谁gān的事就得谁gān,这就行了。机关也像一个人,你不让他坏的东西有机会表现,看他坏到哪里去。

  教委机关百多gān部,都长着张嘴巴。总有几张嘴巴喜欢说话,关隐达的能耐就传得天远。况且他的书法、文才早就名声在外。早年当上县长,又是人大代表硬推上去的。而他如今对待官场又格外的淡泊。种种机缘或因素,都丰富着关隐达在民间的形象。人们说起关隐达,都很敬重。关隐达并不觉得自己忙,夫人陶陶却老是说,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最重要。她今天要关隐达吃冬虫夏草,明天又要他吃高丽参。只要听说什么方子补身体,她就会想方设法弄来。上级银行好几次想任命陶陶当市中心支行行长,她都婉谢了。她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管好丈夫和孩子就足够了。了解她的人都说,只有陶凡的女儿才会这么散淡。儿子通通已上初二,眼看着就要上高中。

  最近陶陶又听说,六味地huáng丸男人要长年服用,就像女人要长年服用妇科千金片。星期天,她打发丈夫和儿子吃过早饭,就要出门去。jiāo待关隐达:“你管着儿子做作业,我给你买药去。等我回来,再去看爸爸妈妈。”

  一家人每周要上桃岭一次,陪老人家吃顿饭。每次都是星期天去,星期六通通学校要补课。关隐达自己是教委主任,一年到头qiáng调不准加重学生课业负担,可是自己儿子照常补课。

  放假时,严令不准补课。可是学校自有办法。他们化整为零,每次补二十几个学生,还让家长轮流值班,守在教室里。只要上面来人检查,家长就出面纠缠,说补课不关学校的事,都是家长们qiáng烈要求的。他真拿着这事没办法,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门口就有药店,没多久陶陶就回来了。她进屋就说: “这药又不贵,又没副作用。养生药。我买了五十盒。”

  “这么多,当饭吃?”关隐达就像很听话的孩子,连说明书都懒得看,只问,“吃几颗?”陶陶抢过药瓶,说:“你怎么开jiāo哟,就像三岁小朋友。”她怨着丈夫,心里甜蜜而满足。

  她故意淘气,大声念道: “药物组成,熟地huáng、山茱萸,括号,制,牡丹皮、山药、茯苓、泽泻。功能主治,滋yīn补肾。用于头晕耳鸣,腰膝酸软,遗jīng盗汗……”

  关隐达忙压着嗓子叫了声:“陶陶!”

  陶陶吐吐舌头,笑了起来。通通在里面做作业。“儿子听不懂的。”陶陶继续顽皮, “口服,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规格,每八丸相当于原药材三克。批准文号……”

  关隐达一把夺过药瓶,说: “拜托了,文号就不要念了。 我一天到晚看文件,听说文号就条件反she,头痛。”

  陶陶倒来温开水,递给关隐达,说:“你还得修炼。你什么时候有老爸那种心态,就自在了。”

  关隐达吞下六味地huáng丸,说:“老爸能够有个好心态,巴不得。但我总怀疑他的淡泊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不把什么都看淡些,又能怎样呢?”

  陶陶叹道:“做官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关隐达笑道:“是没有意思。所以人就要想通达些。我见识过省里一些老领导的秘书、司机,想来真是心寒。那些老书记、老省长,当年谁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钻到他们身边去,哪怕给他们擦屁眼都愿意。他们的秘书、司机,都风光得不得了。如今他们退下来了,就谁也嫌弃了。

  他们仍然配有秘书和司机。这些秘书、司机就恨自己运气差,等这些老家伙没用了,他们才轮到这份差事。他们当面叫某老某老,背地里都叫人家老东西。只要哪个老领导病了,他的秘书、司机就暗自高兴,巴不得人家一命归西,他们就可以解放了。陈副省长快八十岁了,身体还很健旺,他的秘书就成天在外面对别人摇头,说怎么得了,哪天是个头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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