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妹本是很认真听他说话的,这会儿却扑哧一笑,说:“我起初越听越觉得你像个思想家。可刚才又听你说在热闹的地方就寂寞,醒来了就睡着了,我又觉得你快成哲学家了。”
朱怀镜苦脸一笑,说:“我没有心思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同你探讨这个问题。”
听这么一说,香妹也认真起来,说:“你不是说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开始看重你了吗?这就行了嘛!”
朱怀镜说:“你不了解微妙之处啊!这最多只能说明他们开始注意你了,这远远不够啊!说白了,你还得有投资。现在玩得活的,是那些手中有权支配国家钱财的人。他们用国家的钱,结私人的缘;靠私人的缘,挣手中的权;再又用手中的权,捞国家的钱。如此循环,权钱双丰。可我处于这个位置,就只好忍痛舍财,用自己的血本去投资了。”
香妹听了反倒害怕起来,说:“你说得这么惊险,我越加不敢让你去送了。你这么做,我宁可不让你当官。胆子太大了,总有一天会出事的。你莫怪我说晦气的话,你要是这么当了官,又是这么个心态去处事,万一翻了船,就倒霉了。”
朱怀镜忙说:“我今天是敞开了同你说这事,但你别把我看得太坏了。我就是当了个什么官,也不会像现在有些人那么忘乎所以,大捞一气的。我这人不管怎么样,做人还会把握一条底线的。不过你说到有些人捞得太多了,被抓了,就倒了霉。你这说法犯了个逻辑错误。他们不是被抓了就倒霉了,而是倒霉了才被抓了。人不倒霉,再怎么着,都平安无事。可是人一倒霉,你再怎么谨小慎微,都会出事。这就是俗话说的,人不行时盐生蛆。”
两人就这么争论了好久,也没有个结果。这时琪琪出来问作业,朱怀镜耐心教了他。琪琪问完作业进去了,香妹说:“我想象不出,拿着两万块钱给人家送去,怎么进门,怎么开口?万一碰上个拒礼不收的,岂不落得没脸面?”
朱怀镜笑笑,说:“你担心的也是我过去长期想不通的。我过去也常常想,就算送礼,也该合乎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先要找个由头,譬如人家有什么红白喜事呀?或是人家帮了你什么忙呀?然后就是要考虑买个什么合适的礼品呀?再就是既然是送礼,就该有个礼上往来呀?总不该老是你给人家送呀?可是现在你还守着这一套,就让人家笑话了。你按这个规矩去送礼,说不定就让人家义正辞严地批评一顿。‘你这是gān什么?上面三申五令要搞廉政建设,你这是gān什么?’你这就等于给人家提供机会当廉政模范了。说到底现在送礼,一不需要理由。千条理万条礼,送是硬道理;二不要送货物。这样货那样货,钱是硬通货。你到上面有些部门去办事,送钱是习以为常的事。他们办公桌的抽屉通常是半拉开着,你只用把票子往里一丢,什么话也不可以说,再把报告往桌上一放,走人就是了。”
香妹想了想,无可奈何的样子,叹道:“好吧。我知道你的个性,不答应你是过不了关的。反正这钱也是取之于民,那就用之于官吧。不对,照说这是骗之于国,用之于官。”
朱怀镜看看门,似乎外面有人偷听似的,向香妹飞了个眼色,说:“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话,听起来好不舒服的。你明天上午就取来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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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
作者:王跃文
十三
朱怀镜吃过早饭,出门赶宾馆去。远远地就见大门口聚着许多人。他猜一定又是上访的群众了。走近一看,又见武警同一名中年男子在厮扭,抢着那人的照相机。朱怀镜一来见多了这种场面,再说他也不便围观,望了一眼就转身往外走。可他刚一转身,觉得这人好面熟。再回头一望,发现那位被武警扭住竟是曾俚。他傻眼了,却措手无策。这些武警不认识他,他无法上前帮曾俚解危。他心里急得不行,但他真的想不出办法,就想趁曾俚没有看见他赶快走了算了。这时,他看见了保卫处的魏处长正在那里说服群众,忙上前去把魏处长拉到一边说:“那个人是我的同学,《荆都民声报》的记者。请你帮个忙,把他jiāo给我吧。”
魏处长让这事弄得焦头烂额,脸色自然不太好,说:“你这同学也真是的,拍什么照?好吧,你的同学,就不为难他了,你带他走吧。但他得把胶卷留下。”
魏处长过去一说,那位武警就放了曾俚,还了他的相机。朱怀镜忙上前拍了他的肩膀。曾俚一回头,有些吃惊。朱怀镜拉着他进了大院。魏处长过来,拿过曾俚的相机,取下胶卷,一言不发地走了。曾俚就又睁圆了眼睛,想嚷的样子。朱怀镜就拉拉他,说:“算了算了,去我办公室消消气吧。”
两人进了办公室,相对着坐下来。朱怀镜这才注意打量一下这位老同学。曾俚穿的是件不太得体的西装,没系领带,面色有些发黑,显得憔悴。他朝朱怀镜苦苦一笑,说:“唉,没想到我俩这么多年没见面,今天竟然这么见面了。真好像演戏啊。”
朱怀镜说:“你呀,还是老脾气。今天这样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你就是拍了照,国内哪家报刊敢发这样的新闻?”
曾俚神色凝重起来,说:“发表什么新闻?谁还有这种发表欲?发个豆腐块新闻,不就一二十块钱的稿费吗?我可怜的是这些上访的群众,只是想拍下来,没想过要拿这照片怎么样。真是荒唐,哪本王法上规定不准拍这种照片?”
朱怀镜指着曾俚摇摇头,说:“你呀!就是这样,什么法不法?你的毛病就是不切实际。现实就是现实,你早该明白这一点了,我的老同学呀!”
朱怀镜还得急着赶去宾馆,两人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朱怀镜见曾俚好像不想走大门,就同他从侧门出去。朱怀镜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了。曾俚说他从外面采访回来,刚下火车,正好路过。
两人在外面分手时,说好过几天再聚一下。来了一辆的士,朱怀镜硬要让曾俚先走。曾俚也不客气,扬扬手先上车走了。朱怀镜等了一会儿,再拦了辆的士。
吃过午饭,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和儿子已吃了中饭,坐在那里翻连环画。朱怀镜是一年四季都要午睡的,同她娘儿俩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卧室。香妹不说起钱的事,他就不好问。他想香妹也知道他是回来取钱的,但一进门就问钱也不太好。他刚脱了衣,香妹进来了,坐在chuáng沿上,说:“钱取来了,在那柜里。”香妹说完就出去了,脸上不太好过。朱怀镜明白,香妹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两万块钱。
朱怀镜躺下,却眼睁睁地睡不着,就起来取了那两万钱来。全是百元票子,拿在手上抛了抛,并不怎么沉。他把钱放进chuáng头的皮夹克口袋里,也并不显得鼓鼓囊囊。
朱怀镜仔细想过,还是选个皮市长不在家的日子上他家去,把钱送到他夫人王姨手上妥当些。他想不出理由,只是总觉得把钱当面送到皮市长那里不太好。可这几天皮市长一直在家开会,没有出去。朱怀镜左胸边的口袋里就成天装着那两坨钱,这钱并不沉,却压得他的心脏一天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