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镜在荆都财政厅当副厅长时,自然也见过这种钱,却没像这回感觉烫手。
那时候,他不知水深水浅,只知道闭着眼往下跳。经历了一次挫折之后,他知道自己该往上浮了。对于这十万元人民币和以后还会无法拒绝的不同数目的人民币(或许还会有外币),他必须要jiāo出去。但如果他还想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还想有所作为,他还必须保证两点:一、不能让人知道他jiāo出去了;二、在关键时刻,又必须能证明他早已经jiāo出去了下班时间还没到,朱怀镜就坐不住了。他叫了赵一普和杨冲,说有事想回宾馆里去。上了车,杨冲说起了陆天一砸车的事。
‘ 到处都在议论陆专员大闹夜总会。老百姓高兴,都说梅次出了个陆青天。
我们当司机的有个毛病,就是爱车。一听说陆专员砸了好多高级轿车,就心疼。
他那一警棍砸下去,没有一两千块钱是修不好的。听说他昨夜一口气砸了二十多辆车,等于砸掉了好几万块钱。这钱谁出?’ 朱怀镜只是听着,一言不出。赵一普觉着气氛尴尬,就说:‘ 陆专员是个张飞性子。’ 杨冲仍是说:‘ 我只是想,这事怎么收场?’ 说话间就到五号楼下了。朱怀镜独自下车,上楼去了。服务台里站着的是小周,微笑着叫道朱书记好。朱怀镜点点头,还算客气,却不说话。
他开了门,却见刘芸正歪在沙发里。见了他,忙坐了起来,脸儿通红。‘ 对不起,我没想到您……’ ‘ 没事的,没事的。要不你仍旧休息?’ 朱怀镜说着就要出门。
刘芸站起来,说:‘ 那怎么行?我收拾完您的房子,有些累了,想您一时也回来不了,就迷瞪了一会儿。白天在值班室休息不了,我住的集体宿舍白天也嘈杂……’ 这时,于建阳推门进来,说:‘ 朱书记您回来啦?我……’ 他话没说完,突然见着刘芸,愣了一下。他抬眼望望刘芸那稍稍显乱的头发,便微笑了。‘ 我来看看朱书记还需要什么。好好,我不打搅了。小刘,这个这个小刘,朱书记需要什么,你安排就是啊。’ 于建阳说完就拉上门,出去了。
刘芸很是窘迫,额上立马就汗津津的了。她去洗漱间匆匆梳了下头发,低了头出来,不敢正眼望人,只说:‘ 朱书记对不起,您休息吧。’ 刘芸走了,朱怀镜就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他进卧室提提皮箱,感觉一下重量,就放心了。他不停地抽烟,脑子里也是一团烟雾。到底没有想出个周全的法子,便想吃完中饭,先去银行把这钱存了。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四章
朱怀镜的办公室在二楼。窗外是片樟树林。樟树本是成行成排整齐栽种的,可从二楼望去,却是森然如墨。因为喜欢这片樟树,朱怀镜的窗帘便总是拉开的。
有各种各样的鸟在林间啁啾,只是他没有留意过。他太忙了,哪有听鸟的闲情?
这天下午还算清闲,他翻完了文件,时间还早,又没别的事,就打开电脑上网。地委和行署都是上的荆都经济网,多是些经济信息和时政新闻,做领导是必须看的,可看多了也乏味。这时秘书长周克林路过门口,微笑着望了里面一眼,见朱怀镜手握鼠标器在桌上抹来抹去,就进来了,说:‘ 朱书记上网哪!’ 上网在梅次都还是时髦事儿,很多领导办公桌上的电脑都是和尚的篦子,没用。周克林特意进来这么说说,就有些奉承的意思了。
朱怀镜头也没抬,点击着电脑,说:‘ 克林同志,能不能还给我开通个因特网?我们这个政府经济网,毕竟有局限,很多网站都不能访问。’ 周克林回道:‘ 我同保密局的同志商量一下吧。领导上网,保密局要过问的。’ 朱怀镜这才抬起头来笑笑,说:‘ 看行不行吧,不行就算了。’ 周克林说:‘ 我想没问题的。 ’ 缪明突然来电话,说:‘ 怀镜,天一同志提议我们几个商量个事情。你过来一下,就到我办公室吧。’ 朱怀镜马上过去了,其他人都还没有到。缪明说的‘ 我们几个’ ,就是指地委正副书记。
‘ 什么急事,临时动议?’ 朱怀镜问。
‘ 砸车的事。’ 缪明语气平淡。
说话间陆天一到了,气呼呼的样子。朱怀镜拿出烟来,陆天一摇摇头,掏出自己的烟。他的烟抽得冲,嫌朱怀镜的烟淡了。陆天一和朱怀镜抽着烟,缪明从容地揉着肚子。谁也不说话。李龙标马上也到了,他是管政法的副书记,却总是满面chūn风的样子,不见一丝煞气。宋勇早过来了,给各位领导倒了茶,仍旧出去了。缪明叫住宋勇,说:‘ 你叫周秘书长来一下吧。’ 周克林马上就到了,便开始开会。缪明说:‘ 天一同志,你先讲讲吧。’ 陆天一将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使劲一拧,说:‘ 关于我砸车的事,不知同志们是否也听到了种种议论。我听到了,很让我生气。我向各位领导同志汇报我的想法。不是我陆天一缺乏雅量,而是这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说,在梅次,一定程度上,正不压邪,或者说邪气上升,正气受到压制。我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只要看到少数人公车私用,包括公车迎亲,用公车上高档娱乐场所,我就气得七窍冒火。结果呢?我砸了车,群众是拍手叫好,有的gān部却说我是土匪,说我假正经。好吧,我就匪给你们看看。我提议,追查那天晚上使用公车的当事人。我当时就请jiāo警部门的人来了,当场记下了车辆牌号,一个也跑不了。我的具体意见是两条:一是车辆维修费由当事人负责;二是给予当事人一定的行政处分,县处以下gān部由单位自己处理,县处以上gān部jiāo地委处理。我就是这个意思,地委定吧。’ 陆天一说完,谁也不看,只望着窗外,脸黑着。平时开会,发言自然而然形成了顺序,通常是缪明提出议题,陆天一紧跟着发言,次者朱怀镜,再次李龙标。朱怀镜今天不想马上发表自己意见,只埋头吸烟。缪明就提醒道:‘ 怀镜同志、龙标同志,你们谈谈吧。’ 朱怀镜只得说了:‘ 公车私用,特别是开着单位的车,去高档场所吃喝玩乐,影响极坏,这股歪风一定要刹刹。这次的事具体怎么处理,我同意天一同志的意见,缪书记最后定。但是,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就得有治本之策,比方说,改革用车制度。不然,今天qiáng调一下,紧张一阵,过后又是老样子。’ 他的这番话,听上去是赞同陆天一的意见,其实是不以为然。
李龙标说:‘ 天一同志的意见很好,怀镜同志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都同意。群众对少数gān部的作风很有意见,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不能把公车私用当作小事,特别是开着公家车出入夜总会,太不象话了。’ 周克林也得发表意见,又只能说别人说过的话。秘书长被当做参谋长,得是很有点子的样子,却又不能太有主见。下级太有主见了,上级会很不舒服的。大家都说了,程序就很民主了。缪明最后拍板,说:‘ 各位的意见都很好,我原则同意。第一,修车费用由用车当事人负责;第二,严肃处理有关当事人,县处以下gān部由各单位处理,县处以上gān部由地委处理;第三,责成地委办、行署办研究用车制度改革办法。怀镜同志的意见,我深有同感,纪律固然重要,但治本之策还是要有制度保证。 ’ 散会后,周克林专门跑到朱怀镜办公室,请示道:‘ 朱书记,缪书记要我专门向您汇报,请示您对用车制度改革的意见。’ 朱怀镜笑道:‘ 我也没有什么很成熟的具体意见,只是感觉光靠qiáng调纪律,或者处理几个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具体怎么办,你们研究吧。外地也有改革的先例,看看有没有成功的经验?’ 他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不能说得太透了。谁都清楚,公车私用可谓中国特色,解决起来太棘手了哦。说是归说,只怕是没有办法改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