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中,似乎有看不见的翅膀在猛烈地震动。寂静朦胧的暗夜……
东方天际,逐渐升起一片暗紫色的彩霞。而在天中,我们大齐霸府的土地正上方,横亘着那一条令人难忘的闪耀的银河。
我们的神武帝上天有灵,看到国势如斯,他会哭泣吗?他会保佑吗?
周帝逃出城后,饥渴已甚,失魂落魄。当时,他就要率军遁离晋阳。周国诸将丧气,也多劝回军。
倘若周军回撤,日后胜败之事,很难测料。结果,又是周国大臣宇文忻出面,向周帝勃然进谏:“陛下自克晋州,乘胜至此。今齐帝奔波,关东响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斯之盛。昨日破城,将士轻敌,微有不利,何足为怀!丈夫当死中求生,败中取胜。今破竹之势已成,奈何弃之而去?”
无独有偶,周国的齐王宇文宪以及首先招降晋州的汉臣王谊都上前苦劝,表示如果周帝临阵从晋阳退兵,在慌忙回撤的途中,周军一定会被我们齐军追杀殆尽。
最可恶的是,我们北齐刚刚投降周军的大将段畅等人,盛言晋阳城内空虚,把兵力虚实,尽告于周帝。
于是,周帝宇文邕驻马,鸣角收兵。俄顷,军容复振。清点人数军马,周军只是局部损失,元气根本未伤。
周帝大喜。清晨未明,他指挥周军还攻我们的晋阳东门,一举克之。
我北齐守城士兵,大多醉卧市中,竟然没能组成任何一个成百人的建制奋起抵抗周军攻城。
在浸透了我们鲜血的晋阳土地上,斑驳的天空中,残星悲哀地眨着泪眼。
烽烟飘忽。腐烂的落叶,随寒风飞舞。充满着人血、马血以及燃烧军械的混杂气息,汇成一股苦味,撒满大地……
城内,先前拥我为帝的唐邕等人,闻风而动。他们各自率领家丁从人,高举白旗,手捧印信,向周军投降。只有勋臣莫多娄敬显一个人,率数名左右,与周军血战,得以冲出重围,奔返邺城。
我奋战不屈,跨上一匹战马,边杀边逃。
大概有几十个周军追兵,呐喊着,尾随我追来。飞也似的,这些人如影随形,跟在我后面。
狂逃。我不时发出低沉绝望的喊叫声,奋力砍杀近前的周兵。策马狂奔中,迎面冲来三个周军骑兵,他们高扬战刀,直杀而来。一个骑白马的周兵,越来越近。刹那之间,他座下那匹浑身被累得团团汗珠的马已经冲到我的跟前。我看到了一张浓眉的大脸,红扑扑的、闪着兴奋的光芒。看着这个骑士狂奔而来,我在马背上扭身,迅速避开他劈来的刀刃。而后,瞬间那么快,我稍稍在鞍上挺了一下身子,用自己手中的刀尖,朝他的脖子轻轻一挥。回头一看,那个骑兵的脑袋已经耷拉下来,半边脖子被我切掉。身子一斜,他从马鞍上滚栽下来。他穿着黑色军衣的脊背,立刻喷满了浓稠的鲜血……
追赶的周军见势不妙,纷纷掉转马头跑掉。
我紧紧抱着马颈,纵马狂奔,风声在我耳边飞啸。由于疲累,马耳朵一个劲地哆嗦,马耳尖上透出了粒粒豆大的汗珠。
东拐西绕,我最终拍马逃至城北。
追兵的马蹄声减弱了,时有时无。
不顾身躯肥大,我还是爬上了北面的城楼。
如果能在这里藏一天,我就有机会跑出去。
残剩在树枝上的镂花一样的叶子,哆哆嗦嗦地沙沙作响。一只野jī在城头飞落。不远处,还有一只huáng红相间的小鸟,啄食着一个守城士兵尸体头发里面的跳蚤。它仰着机灵的小脑袋,眯缝着眼睛,非常轻松。
城门的横梁上,发出阵阵腐烂的气味。我小心翼翼地躲在上面,拨弄着一些燕巢里面不知名花草的枝jīng。一支huáng色的花梗上,残留着枯萎的花萼。我手中这个沾满粪迹的花萼,已经死去,正在死去,多像我们大北齐的命运啊!
梁下,枯萎的艾蒿被战火烧焦,满目疮痍。
我翻转身,侧过头,久久凝视着城楼上方那一片庄严的蔚蓝的天空。我惶惶不安,内心有一种不祥的模糊预感。记得前日我被推为“皇帝”,改年号为“德昌”。当日回宅,我府邸内的术士就沉吟:“德昌,拆字来看,即‘安德王、二日’,得非大王为二日天子乎?”果然,我这皇帝只做了两天。命也乎!
忽然,我听到了混乱的脚步声,赫然看到梁下被风chuī得翻滚飘动的黑色旗幡。
一个瘦骨嶙峋的面孔出现了。他露出奇怪的笑意,大声叫着,仰头望着我。看他的服色,他是我们北齐的士兵。
他一脸狂喜之色。我感觉这个人的面孔,非常眼熟。
“安德王!上面就是安德王高延宗。我一直暗中跟着他!”
他兴奋地叫嚷着。他的眼睛,闪烁着疯狂的快乐目光,喉咙里面不停滚动着笑声。由于兴奋过度,他的身子几乎摇摇晃晃。
梁下的周军越来越多。
我纵身跃下。跳到地上的时候,我自己听到咔嚓一声响。
我的左脚踝骨摔碎了。
“安德王,狗才!还记得我吗?你当年在定州做刺史,有一年多的时间,天天迫使我在楼下张嘴,接吃你拉下的大便!你这个死胖子,当年年纪那么小,屎拉得那么多!”
难怪看这个人面熟,原来他是我少年时代在定州时的仆从士兵。隔了这么多年,这个家伙还是那么瘦弱,只是脸上留起了浓密的胡须。那时候,我年少轻狂,无法无天,确实gān了不少坏事。
“想不到吧,十多年过去,我还记得你!安德王,我一直在步军军中,多少次我都归属你的统领,你记不得我了吧?”说着话,这个从前吃过我屎的士兵扑身近前,高举手中马鞭当头抽向我。登时间,我的一只眼睛就被打得看不见东西,目睛几出。
“如此狂奴,卖主求荣,还敢击打北齐王爷!”
一个长髯大汉在旁怒喝。我眯着能视物的那只眼睛,打量他。看他身上披风上的绣龙,我才知道,面前站着的,正是周国皇帝宇文邕。
宇文邕猛一挥手。
他身边侍卫抽出刀,一刀就把那个带周人追寻我的士兵砍翻在地。
吭都未及吭一声,变节兵士本来就瘦削的脑袋,即刻被削去一半。红白脑浆鲜血,喷溅一地。未及领取周国的赏金,他就一命呜呼。
想不到,庶人布衣的仇恨,也能这么鲜活和长久。
宇文邕上前,派从人用huáng龙齿状的“密佗僧”⑦为我疗伤,并亲执我手,一脸虔信地说:“两国天子,非有怨恶。我此次兴兵,只为一统江山,为百姓安宁而来。安德王,朕发誓,对你终不相害,勿怖勿忧!”
面对这个和我年纪相当的周帝,我输得心服口服。
“我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在下何德,敢劳陛下握手慰问!”
周帝命人摆放两个胡chuáng,与我宾主对坐。
他仔细打量了我许久,问:“安德王,朕欲取邺城,不知你能否给我出谋划策?”
“此非亡国之臣所及。”我立刻回绝。
周帝宇文邕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