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照在昭阳殿的血红色柱子上,恍然成为朕生命的反光。朕挥挥手,抚摸着如此光洁、平滑的柱面,心中忽然充满了悲伤。十七年的帝位生涯,如梦如幻,如电光泡影,瞬间即逝去。氤氲在殿宇间的香气,在朕的鼻息中都变成闪亮的无色粉尘。
朕,魏朝的皇帝,元善见,乃大魏国宗室清河王元亶的世子。想当年,渤海王高欢与当时的孝武帝不睦,孝武帝西奔入关,投奔宇文泰。从那时起,大魏分裂为东西两部。渤海王高欢从宗室中挑来挑去,选中我以祀大魏明帝之后,拥我在洛阳城为帝,改元“天平”①。当时,我才十一岁。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开始称“朕”了。
洛阳城的皇宫多么辉煌壮丽啊,那是我大魏孝文帝倾力修建的都城。可是,没过几天,渤海王高欢就下令迁都,几乎所有的宫室全部拆毁,无数大木顺流而下,漂向新都邺城。我当时不是很懂事,坐在皇帝的大车中,随着浩浩dàngdàng的军队北向邺城,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后来我逐渐长大,才明白了当时的情势:孝武帝西奔后,渤海王高欢以晋阳为老巢,他觉得洛阳西边无险可守,易受威胁;北边隔河,不容易控制燕赵地区;而南边又接近梁境,与晋阳形势不能相接。所以,他最终决定迁都邺城。当时,高欢是以我的名义下诏迁都,行事非常匆忙。诏下三日,车驾便发,洛阳城内四十万户近两百多万人láng狈就道。事毕,渤海王高欢自还晋阳总领朝政。军国政务,皆归入在晋阳的渤海王高欢的大丞相相府。
据我左右讲,当时洛阳城内有童谣传唱:“可怜青雀子,飞去邺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百姓中有好事者对此解析说,“青雀子”,就是讲朕乃清河王之子;“鹦鹉”,就是讲渤海王高欢。②而后,渤海王高欢和西边的宇文泰一直打仗,总是以我的名义下达各种诏令。我端拱城内深宫,像极了庙宇中的木偶。
兴和元年③五月,渤海王高欢把他的次女嫁给我做皇后。高皇后很漂亮,她比我大一岁。内心之中,我对她非常敬畏。其实,我是害怕她的父兄。我自己同父兄弟有三个,皇兄宜阳王元景,皇弟清河王元威、颍川王元谦。但是,我几乎和他们完全见不到面。说穿了,我们元氏皇族的所有人,都不过是高家锦衣玉食的囚徒而已。
武定四年④八月癸巳,渤海王高欢又要西去与宇文泰作战,并且亲自到邺城来召集队伍。君臣见面之时,殿中将军曹魏祖当着朕的面劝阻渤海王说:“大丞相不宜出兵。从yīn阳上讲,今年八月西方王气正旺盛,如果兴兵,正是以死气逆生气,对客军不利。如果坚持出兵,必伤大将军!”
渤海王高欢不从。
说来也怪,自东、西两边构兵以来,邺都皇城下,总是有huáng黑两色蚂蚁打架。由于我们东魏军穿huáng衣,西边的宇文泰魏军穿黑衣,占卜者就把huáng色蚂蚁当成我们东魏之兵,黑色蚂蚁当做西魏之兵。特别jīng准的是,huáng黑两种颜色的蚂蚁,每次总是能在双方jiāo战前分出胜负。占卜者仔细观察,发现蚂蚁大战事后,东、西双方的战争结果,完全与真实的蚂蚁jiāo战结果一模一样。这一次,大丞相渤海王高欢出兵前,huáng黑色两部蚂蚁大战,huáng蚁尽被咬死。为此,占卜之人告称出军不祥。该劝的都劝了,改说的都说了,也没人能阻止高欢的出兵。
果然,西魏大将韦孝宽坚守玉璧,屯军五旬,壁垒森严,使得我们东魏士兵战死了七万人,依然不能攻克小小的玉璧城,前进不得半步。
忧急之下,渤海王高欢得疾,不得已于十一月庚子兵败班师。
武定五年⑤chūn正月己亥朔,朕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出现日食。丙午,刚刚经历玉璧大战失败的渤海王高欢薨逝,时年五十二岁。
我东魏大丞相薨逝,确实天大的事情。朕本人为他举哀于东堂,身服缌衰以表达哀思。同时,朕下诏,依据汉大将军霍光的仪典,赠死去的高欢假huáng钺、使持节、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齐王玺绂,并在丧葬礼上给予他辒辌车、huáng屋、左纛、前后羽葆、鼓chuī、轻车、介士等等殊荣,兼备九锡殊礼,谥其为“献武王”。
八月甲申,大丞相高欢被葬于邺西北漳水之西,朕亲自临送于紫陌。
望着无尽的白衣队伍,朕潸然泪下。无论如何,在我年仅十一岁的时候,正是这位渤海王把我拥上帝座啊。
时人总爱以曹操比拟渤海王高欢。但是,从朕本人的角度,觉得渤海王高欢一直待我还算不错。十三年间,在朕面前,他从来没有让人无法忍受的骄横跋扈之举,当着朝臣,他对我毕恭毕敬,臣礼未失。
从天平元年到武定五年这十来年,渤海王高欢一直在晋阳遥控朝政。每次他到邺城,我们君臣会面,他都竭尽臣礼,未曾有丝毫失礼。有可能,他追悔自己先前bī跑孝武帝之举,所以才对朕如此谦卑。唯一令朕稍感不快的事情,就是他每次到晋阳来觐见我的时候,在朝中和亲信大臣说话,均用鲜卑语,似乎是故意不让朕听懂他们谈论的内容。我大魏帝室族本来就是鲜卑,可是自从孝文帝华化以来,宗室贵族中,能懂鲜卑语言的人已经不多。渤海王高欢六镇军将出身,从前一直在边陲,成日与鲜卑镇将和鲜卑士兵打jiāo道。所以,他这个汉人,反而能讲一口流利的鲜卑语。多年以来,他正是仗恃鲜卑、敕勒以及那些鲜卑化的汉族军将为他效力。
父是英豪,儿郎虎豹。高欢崩逝时,其长子高澄秘不发丧,率人急奔晋阳以固军权。不久,高欢手下、时为魏朝司徒高官的侯景据河南地造反。高澄随机应变,派兵遣将,讨伐侯景。一切安排就绪后,高澄于夏四月才回邺城“朝见”我,真正公开为其父渤海王高欢发丧,告谕文武,讲述其父的遗志。我的这位舅子(也是我妹夫),年纪仅比我长三岁。
渤海王死后,本来是朕重振大魏帝室的最佳机会。可惜,高澄文才武略如此,看来朕只能继续当幌子皇帝。不得已,七月戊戌,朕只得下诏以高澄为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渤海王。也就是说,子承父志,高澄完全承继了其父高欢的一切职位。
诏令下达后,高澄还做样子,假装固辞丞相之位。朕当然不能借机就势,反而要发诏安慰他:“丞相您乃朝野攸凭重臣,社稷安危所系,不得令遂本怀。”
转年年初,高氏家族的大都督高岳等人在涡阳大破侯景,俘斩五万余人,其余叛兵叛将溺死于涡水,水为之不流。侯景穷蹙,亡走淮南,投奔南朝的梁国。侯景是羯人,一直是渤海王高欢手下爱将,文韬武略非常。这样一位宿将,最终竟然败于其子侄辈的高澄之手。至此,高澄的威权日盛,完全凌驾于一切朝臣之上。
这位新渤海王高澄,论亲论伦,与我关系非浅。他的二姐,是我的皇后。我的亲妹冯翊长公主,是他的正妻。
高澄嗣位渤海王后,一改其父高欢对我的仪礼敬重,根本不拿我当皇帝对待,失礼放肆。如同其父高欢时代一样,他本人拥重兵坐镇晋阳,派其手下、大将军中兵参军崔季舒入邺城,授其为huáng门侍郎。这个崔季舒,唯一的任务就是监察朕的动静。事无巨细,崔季舒每天派人把朕在宫内的举动报告给高澄。据有人讲,高澄在与崔季舒的书信中,每次称呼我,总是以“痴人”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