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然之际,我问周围人等:
“古人忆念遗簪敝屣,我想与六宫嫔妃道别,可乎?”
余人无言,倒是高氏心腹、太尉高隆之卖给我一个人情。他深施一礼,说:“今日之天下,依旧是陛下之天下!”
获得准许后,宫内嫔妃齐集,最后一次向我拜舞行礼。在场之人,莫不欷歔掩涕。
生死诀别之际,我一个平日宠爱的嫔妃李氏,向我口诵陈思王曹植之诗:“王其爱玉体,俱享huáng发期。”
闻此语,我心如刀割,泪下如雨。一时间,哭声遍殿宇。
当日,值班的禁卫小官赵德是高氏走狗。他牵来一辆牛犊拉的敝旧破车,在东上阁等候,准备以此载我离开皇宫。
泪眼迷离,我登上牛车。
未及站稳,赵德一跃蹿上,在我身后紧紧抓住我的两臂。
怒从心起,恶向胆生。我回肘捣之,怒喝道:“朕畏天顺人,授帝位于相国,你何种奴才,敢如此bī人!”
赵德低声说:“你现在已经不是皇帝,我们高王才是皇帝!”他坚持不下,死死抓住我的手臂。
最后,还是高隆之叱喝他,让他从车上下来,步行从之。
车出云龙门,大魏朝的王公百僚早已经等在那里,衣冠拜辞。
望着这些多年来我大魏朝名义上的臣子,我不禁百感jiāo集,苦笑说:“今日之事,不减常道乡公、汉献帝!”
群臣悲怆,连高隆之也为之泣下。我之遭遇,还不如西魏宇文泰掌控下的元姓皇室宗人。最起码,他们还能保住皇帝的位子。
重兵护视下,我被带到司马子如的邺城南宅。从大魏皇帝变成了大北齐的“中山王”,我开始了真真正正锦衣囚徒的生涯。
我的皇后高氏,自然随我而降,变成了中山王妃。不过,大北齐新立,她的皇帝弟弟还给了她一个新的位号:太原公主。我这个大魏朝前皇帝,现在的中山王,又变成了大齐的太原公主驸马。
从变成中山王的那一刻起,我时常思忖这样一个问题:假如明天来临?
是啊,我的生命,不知道能否有明天?今天,是一种纯粹的煎熬;明天,是无休无止的恐惧深渊!
我这位大北齐的帝王级别的囚徒,并不能安稳地待在邺城南城的宅邸里面。大齐皇帝高洋每次出外临幸,都要带上我,对我的车驾严兵看管。
不过,我从来没有再有幸能见到大魏朝从前的臣子、现在的皇帝高洋。倒是有几次,我隔着车帘看到过我的本家宗室、彭城王元韶。这位高家的女婿,须眉皆剃,一身妇人打扮,看上去愁眉苦脸。后来听人说,大齐皇帝高洋非常轻视这位向他自己宣布帝王禅让的魏朝宗室皇亲,认为他雌懦如妇人,就剃其须眉,成日让他杂于嫔妃之中,常常在酒醉后对他进行jījian。
还好,新朝皇帝的姐姐、我的正妻太原公主对我十分有夫妻情分。她一直不离我左右。每次从人进食,她皆先为代尝,jīng心护视,怕我遭遇毒害。
内心深处,我知道,那一天,早晚会来。
逊位之期,是我大魏朝最后的武定八年,也是新朝大齐的天保元年。可庆幸的是,我竟然能活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除夕夜,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奇怪得很,让我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和已经退化的食欲。
皇后高氏为我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他们最大的十岁,中间的老二七岁,最小的三岁。从前我做皇帝的时候,几个孩子均养于别宫,由专人抚育。逊位之后,我们一家五口,才有机会难得这么齐整相聚,能在一起过个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皇后,我从前的皇后,现在的中山王妃,高氏,我的妻子。显然,她的心情不是很差。毕竟,现在的大北齐,是她的母家人做皇帝。在指使宫人做年夜饭的空暇间,她和三个孩子坐在chuáng榻上,对着一个chuáng屏,给他们讲述上面所画的故事。
chuáng屏上所画,是杨子华临摹晋人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见他们母子四人一起欢笑言语,我心中感到稍许的欣慰。当今大齐皇帝高洋再狠毒,应该不会对他的亲外甥下手吧。
在这样冬天的夜晚,一种虚假的舒适、安全、慵懒的夏季感觉温暖了我的身心。我看着我的妻儿在那里笑语盈盈,忽然觉得生命如此美好。如果这样的生活能继续下去,不当皇帝,也没有什么不好!
忽然之间,堂外传来脚步声。我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发现来人是大臣杨愔,这才心中稍稍平静了一些。这个胖胖的、看似非常厚道的汉人大臣,身后仅带了两个从人。
他向我和高氏躬身施礼,禀报说娄太后请高氏去参加除夕家宴。
高氏狐疑了片刻。如果是她的弟弟、大齐皇帝高洋来请,她肯定不会离开我。如今,除夕之夜,母亲娄太后请她回娘家饮酒,无法找借口推辞。
她让三个儿子换衣,准备带他们一起去。
“公主殿下,太后只让我传您本人去,没有令旨说让您带王子们一起赴宴。”杨愔不差礼数,鞠躬禀言。
我一言不发,坐在堂上的yīn影中。
高氏迟疑半晌,终觉不能推辞。她行至我的身边,握住我的手,悄声对我说:“母亲请我,我不能不去。你好好和孩子们在这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外人送吃的东西,千万不要吃!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我去去就回!”
三个孩子根本不知情。他们揽住母亲的衣服撒娇,让她带回西域酪苏给他们吃。
在孩子们的娇声娇气的纠缠下,高氏显然变得更加安心起来。她匆匆而去,临别嘱咐孩子们要听话,说她自己很快就带好吃的东西回来。
高氏的身影刚刚消失不久,几乎是才出门,我就听见堂下踢踏靴声忽起。幽灵一般,从前我离开皇宫时对我无礼蹿上牛车的禁卫当值小官赵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从他的服色看,似乎已经升官。在他身后,跟从两个士兵模样的人,皆身材高大。在两个士兵的背后,还有一个壮汉。这个人,我认识,是从前我皇宫中的禁卫将军,刘桃枝。
这四个人,并不多说话。两个士兵直接冲上来,把我按伏在榻上。
我的三个儿子吓呆了,未及哭闹,均被赵德轰赶入堂侧小屋中。
赵德随后进入屋中。
几声哀嚎过后,小屋中没有了任何音响。
赵德出来的时候,手中扬晃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他狞笑着,对我说:“陛下,我把你的三个儿子都送上路了。真可惜,王子龙孙啊。小jī一样,一刀一个!”
我奋力一挣,两个士兵被我甩在一边。
赵德拍掌,庭院中忽然又冲出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禁卫将军刘桃枝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观看。显然,他是这次斩草除根行动中的直接指挥者。
深知一切都不可避免,我站起身,反而平静下来。
我对赵德说:“来,杀我吧!”
赵德丑陋的脸上浮现出非常诡秘的笑容。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绿色的瓷瓶,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双手呈上:“陛下是帝王,从前是,在yīn间应该也是。帝王自有死法,怎能割头去首。奉大齐皇帝诏旨,请陛下满饮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