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唱三叹毕。地牢周围寂静无声。
皇帝静立半晌,对地牢内他两个已经因冻饿不成人形的弟弟说:“尔等歌之,为朕和之。”
永安王高浚和上党王高涣惶怖悲伤,在地牢中颤声咏唱歌谣,声音颤抖,不时吞泣。
皇帝怆然神伤,泣下沾襟。“尔等还记得我们少年时,在晋阳宫中与父亲she宴之乐吗?……念同胞之情,朕,饶尔等性命……”
卫士闻此言,上前抽斧,准备砸开地牢的铁锁,放两个高氏王爷出来。
“慢!”这个时候,皇帝的同父同母亲弟、长广王高湛忽然走到地牢,说:“陛下,如此猛shòu,安可出xué!如果纵之,日后定为国家心腹之患!”
听此言,皇帝醉眼圆睁,霍然抽刀。
地牢中的永安王高浚愤怒大呼:“步落稽③,悠悠苍天在上,我们兄弟骨肉,你奈何狠心害我们!”呼喊声中,永安王泪下如雨。
见兄弟相残如此,皇帝的从人中也有不少感伤悲泣。
上党王高涣使劲摇动地牢的木杆,大叫呼冤。
正是高涣的大叫和奋力之举,激起皇帝杀心。他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把长槊,使劲往地牢中奋跃向上的高涣身上捅去。同时,他命令都督刘桃枝率禁卫军兵士举槊,捅杀二王。
高浚、高涣虽然被困于地牢有时,皆勇状之躯,不失气力。他们号哭喊叫之余,跳跃闪躲,拉折好几根槊杆,试图躲过杀戮。
禁卫军长槊如林,纷纷捅下。没多久,二王皆被槊尖钉在地牢的地面上。
看见高涣、高浚还在地上哀叫爬动,皇帝自投火把入内。卫士跟随,抛入柴草,把痛苦挣扎辗转的两个高氏王爷,活活烧死。
临行,皇帝命令往地牢中填以土石。
“如此处置,猛shòu不可能再有出笼之日。”一改刚才的怆然表情,皇帝笑着对他的九弟长广王高湛讲。
皇帝骑在马上,摇摇摆摆。大概看见我面无人色,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彭城王,你说得对,汉朝光武帝之所以能使汉朝中兴,就是没有杀尽刘氏皇族。你提醒得好,为了避免你们元姓皇族死灰复燃,朕即刻就把此事了结!”
于是,他问随官:“元氏皇族,还有多少家留存在邺城和晋阳?”
随官捧上书册,说:“还有元世哲、元景武等三十四家,共男性七百二十一人。”
皇帝仰头大笑,指着我问:“不包括我们这位高家的女婿吧?”
随官禀报:“元韶乃帝家贵婿,没有计算在内。不过,太史观天象,上奏说,今年一定要除旧布新,否则,对帝星不利。”
皇帝沉吟。一捻须髯,他下令:“传朕旨意,尽诛元氏皇族!彭城王嘛,你可作为监刑官!”
万般无奈,为了保命,我只得跟随皇帝派出的禁卫军,在漳水之滨,监斩我们大魏朝的元氏宗亲。
整整七百二十一人,一个不少,不论老少,全部被捆绑,押到河边斩首。
金枝玉叶,顿为待宰羔羊。大刀砍落,人头坠地。而后,皇帝下令,他们的尸体,全都被抛入河中。
滚滚漳河河水,一时间全成为赤红色。
最后被杀的,是数十个元姓宗室的小孩子,他们看见父兄被惨杀,哭闹不已。与我一起监刑的皇帝亲弟、长广王高湛喝多了酒,一直欢呼雀跃。
这个长相俊秀的高氏王爷,为了寻开心,他命令行刑士兵一队二百人排成方队,齐举长槊,组成槊阵。然后,他派另外的几十个兵士,一个人拎着一个小孩,使劲把这些孩子抛向槊尖如林的空中。
一阵哭叫过后,顿时沉寂。
槊尖累累,鲜血淋漓。元氏皇族的孩童们,皆成亡魂。
噩梦至此,还不算完。
“皇帝在金凤台张宴,你我同去,那里多有乐事。”长广王高湛对我说。
在他马前,我忽然发现还有一个人被捆双手,满脸惶怖。
我仔细看,原来是刚刚被杀的元世哲的堂弟元huáng头。他是一个美貌高挑的元氏宗姓王爷,大概有十八九岁,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大概,他希望我这个高氏女婿救他一命。
我狠狠心,对长广王高湛说:“皇帝说诛尽元氏皇族,这个人,也杀了吧。”
长广王笑笑,摇头,说:“皇帝说要留一个元氏宗室,饮酒的时候需要他耍乐。”
一路忐忑,我随着长广王高湛和禁卫军来到了金碧辉煌的金凤台。
金凤台,台榭壮丽,高逾数百尺。舞台环列,山亭高峙。嘉花名木,遍植其间,宛如天上胜境。
大殿下,跪着大概五六十个“供御囚”,都是平时宰相杨愔供皇帝取乐杀着玩的犯人。这些人都换了新的锦衣,如果不是反接被绑跪在那里,看他们的服色,或许会以为他们是富家子弟。
很奇怪,这些“供御囚”每人身边,都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纸鸱④。这些纸鸱真是太大了,横纵有九尺多。
皇帝站着,不停往嘴里灌酒。
长广王高湛上前复命:“元氏皇族,都被结果。依照陛下命令,留下一个身体魁梧的,叫元huáng头。”
“皇弟劳苦了。看朕放纸鸱给你看!”
皇帝一挥手,卫士们依次架起“供御囚”,bī迫他们排着队,走到金凤台的最高处。然后,卫士们两个人一组,配合着把犯人绑在纸鸱上,捆定后,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推落下去。
高台上,风很大。饶是如此,纸鸱依旧不能受重力,犯人们惊叫着,随着纸鸱的放飞,皆摔落在台下,或近或远,血肉模糊,纷纷毙命。
半个时辰的工夫,五十六个犯人,一个不剩,均摔死在金凤台周围。
狂风大起。
最后,皇帝命令把元huáng头绑在纸鸱上,说:“如果你命好,摔不死,朕就饶你一命!”
姿容甚美的元huáng头面无人色。他的脚下,已经有一摊尿水。
一阵狂风,绑着人的纸鸱被推落台下。这一次,纸鸱竟然没有即时栽落,带着元huáng头,忽忽悠悠,一直飞到紫陌,才缓缓而落。
“朕不食言,毕御史,元huáng头jiāo给你,给我好好押在监牢里面。”皇帝对站在不远处的御史大夫、著名的酷吏毕义云说。
然后,皇帝转向我,目光灼灼地说:
“彭城王,元氏皇族,血脉最浓的,就剩下你了。朕不杀你,jiāo由毕御史看管。”
战战兢兢中,我等待了十年。终于,富贵荣华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除高氏二王的地牢旁边,还有十数个地牢。我和侥幸未死的宗室元huáng头,就被囚禁在其中的某一个地牢中。
人肉烧焦的味道,待我们被关入的时候,还在那地方的空气中弥漫不散……
已经五天了,我没吃过任何东西。深入肺腑的饥寒,最终化成了难以抵抗的困倦。没有炉火,没有羊肉,没有暖汤,只有呼啸的北风和地牢上方摇晃的一盏风灯。
在睡梦中,时光似乎还好过一些。但是,这段时光的中,与平素截然不同。有时候特别快,有时候特别慢。我在类似昏迷的睡梦中似乎越陷越深,最后,连记忆都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