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豹子年老健忘,独于师门废立一事,是生平最深的隐恨,一点忘不下,半点丢不开。一想起废立,就跟着想起俞剑平和丁云秀师妹。云秀的倩影不时在他心中打转,而今丁云秀本人立在他面前了,可是不对,这不像当年那个师妹!
飞豹子在辽东创业,娶了快马韩的爱女昭第姑娘;并且承接了快马韩的基业,把它扩大起来。他已与昭第生了一女。现在他面对云秀师妹,又想起这辽东之妻韩昭第:“昭第这娘儿们,当初我也真爱她,她也真可爱。”(叶批:借飞豹子浮想联翩,带出其一生情史。)
昭第二十几岁时,办事很麻利,说话很脆,生得又不丑,长身量,大眼睛,桃腮朱唇,颇富颀美;就是旗装大脚,飞豹子好像对她这脚有点介蒂,因为他是关里人,又不在旗。然而昭第很知疼爱丈夫,性子很倔qiáng,对丈夫竟能百依百顺。飞豹子和她伉俪之情很深,或者说甚于原配。只是近几年,昭第娘子上了年纪,有点不修边幅了,光脚不穿袜,说话嗓音又粗,脾气越来越近男性,一味闯奢,似乎渐渐缺失了女性的柔美。
夫妻俩每一拌嘴,飞豹子就不禁想起了丁云秀师妹;别看是武师之女,身会拳技,到底是名门闺秀,另有一种风韵。记得她未语先低头,说话先红脸,凝睇掩笑,似娇羞,非娇羞,另有一种醉人的风度。她实是大家小姐。丁老师本是山东富豪,累世簪缨,家教好,闺训严;不说别的,她嗓门先比昭第柔细,她又身子骨很娇小,非常的婉媚。
昭第这娘儿们,人并不丑,可是她近来的嗓门真是讨厌极了。女人真怪,几年就变,今日的昭第不是初嫁的昭第了。还有那个红衣女侠高红锦,又是一种派头了。……飞豹子忽又想起了高红锦。高红锦是他生平所遇三女子的第二人。
高红锦是个女侠,曾和飞豹子在鹰爪王家,邂逅一会。这个少女本比袁振武年岁小,却惯装大姐,把袁振武看做小弟弟。袁振武幸入王门,红锦女侠颇有助力。不幸她既嫁而亡其夫,犯了案,劫财逃罪出关,开黑店,做女贼,和飞豹子重逢。豹子因事出门,中宵宿店,误住在红锦女侠所开的贼店里。红锦施熏香,暗算飞豹子未成,反遭飞豹子暗算,把她活活擒住。
他俩已不相识,飞豹子恨她杀人不眨眼,竟把她捆上,剥去衣服,捆在旷野林中,教她不再害人。如不被láng吃,算你女贼走运。忽然间天明,彼此相认。红锦女侠本于飞豹子有恩,飞豹子忙放了她,叩头赔罪。红锦羞忿,就要自杀。飞豹子跪求不已,二人后来终成腻友。可是这一来,发生事故了。昭第娘子吃起醋来,找上门打架。两个女子对骂,不留余地。飞豹子左右做人难。! !这是以往的事了。飞豹子重遇当年师妹,此时不由把他生平所遇这三个女子,作一比较。
他的妻昭第娘子生长辽东,完全变成旗下妇人了。红锦女侠却是豪情逸致,放làng不羁;虽然孀居,偏好修饰,她也四十多岁了,姿容本美,打扮起来,净往少俊上装饰,轻描淡抹,浑身喷香;另有一种迷人的性格,忽嗔忽喜,不即不离,形迹上满不在乎。故意招惹昭第捻酸,她才笑得前仰后合。她是很放肆,可又惹不得;突然挑起过节来,又凛若冰霜。
飞豹子未尝不笑她狂,也暗嫌她装蒜装葱;可是唯其她这么装蒜装葱,才格外衬出她的特殊风格来。她实在是个尤物,放诞自喜,夭矫绝伦,难断她为贞为yín。于是飞豹子情不自禁,未免又回忆到这个师妹身上。固然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但这少时的记忆苦难磨灭。他自想:还是大家女儿,全不见半点轻狂;淡而不厌,令人神往。
飞豹子悠然存想,直到入关,还怀着这样的痴想。而今抵面相逢,咦!丁云秀整个人全变了;面庞依稀犹昔,仪态早换了另一韵调。他就恍然自失,慡然自笑;四十多岁的妇人,再有娇羞,岂不可笑?可是他记得最清切的,正是那个垂髻少女的娇笑!……(叶批:闲闲几笔,写得好极!)
飞豹子脑海如风车似地旋转,登时把旧梦揭破,片片皆空。丁云秀很谦虚地叙礼,问好,赔笑叫着师兄。问师兄:“多早晚进关的?二师嫂可好?小孩都大了吧?您跟前有几位令郎?都有多大了?”意气殷殷恳恳,且不谈讨镖的话;只向俞剑平望了一眼,微含叩问之意,似乎说:“你们面谈的情形怎么样?”这时候夫妻自不便私谈,但察言观色,已经揣想过半。
丁云秀看了看飞豹子,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飞豹子板着脸,右手平举铁烟袋,一袋一袋地吸旱烟。俞剑平又像平时,面笼着和光,吻含着谦笑;可是剑眉微锁,从眉心竖起两三道深纹,知道他正在qiáng捺怒火。飞豹子口喷烟雾,昂立如僵石,瞠目似望洋。丁云秀忍不住,向自己丈夫招呼:“剑平,你见过袁师兄了?你过来。……师兄,我们就在这儿给您请安吧。”
俞剑平往前迈了半步,夫妻俩丁字形和飞豹子对面。镖行群雄有的就摇头,一群豹党鸦雀无声,听他们jiāo涉;今见俞氏夫妻又要双双行礼,就把眼珠子齐盯着俞剑平。俞剑平又将双拳当胸一抱道:“我跟师兄谈过一会儿。”似乎一弯腰,飞豹子撤身退到一边道:“这可不敢当!”不再答理俞氏夫妻,却一仰面,对着刚进来的镖行群雄,很恭敬很谦虚地长揖到地道:“诸位才来,我很失迎。这里不好请教,请上大殿吧。”侧身抬手一指迎面大殿,他自己先走进去了。俞夫人虽早已料到袁师兄的为人,到此时究竟不免脸色微变。子母神梭武胜文从旁帮腔道:“诸位,这大殿很荒废,小弟勉qiáng教人收拾了一回,还可以坐谈。俞镖头、俞夫人,就请令友到这里边来吧。”
丁云秀忙说:“那很好,我们谢谢!您阁下贵姓?是我们袁师兄的令友武庄主么?”回答道:“不敢,在下武胜文,是本地人。我们这位袁朋友他久慕俞镖头的拳、剑、镖三绝技。现在天已不早,人已来齐,就请指教吧。”旁边一个豹党道:“比试场子就在这边。”
霹雳手童冠英且怒且笑,插言道:“俞奶奶,您请上殿吧。刚才人家已经明点出条款来了,我们中间人还没顾得对俞镖头说呢。……诸位到场的英雄,我们江南镖行既然冒昧前来观礼,诸位就请放心。别忙,含糊不了。”
镖行大众全进了大殿,豹党群雄也络绎进去。俞氏夫妻和胡、肖二友都想找到飞豹子跟前,当面恺切一说。霹雳手童冠英和夜游神苏建明,恨豹党骄狂无礼,一进大殿,竟大声把那三条条款当众描说出来;扣留镖旗,不准再走镖;勒令闭门,不许再收徒;最甚的是末一条,镖银只退还十五万,硬扣下五万,bī俞剑平赔补出来,设宴普请江南武林;又要悬锦标,设擂台较技,谁得胜,谁把这几万银子拿走。这简直折人折到底,又拧两道弯!
铁牌手胡孟刚、奎金牛金文穆、蛇焰箭岳俊超首先动容,发出“咄嗤”之声;胡孟刚跳起身来,就要大嚷;十二金钱俞剑平颜色微变;俞夫人丁云秀刚刚来到,骤闻此说,也不由愕然:“袁师兄就折人折到这样!一点旧情谊也没有了么?”遂也欠身,要向豹子发话:“师兄真格地开这大玩笑么?”可是还没容她说出来,他们那两个师弟胡振业和肖国英,早已朗然递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