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云秀拦住二友,暗掣俞剑平,裣衽上前;赔笑道:“袁师兄,你说得很对;想当年实在是先父做错了,很对不起师兄。可是师兄,我夫妻在师兄面前,没有错了一步啊!”
丁云秀道:“记得我先兄天夭以后,舍下里里外外,全都倚仗师兄。先母不是拍着你的肩膀,含泪说‘有这个二徒弟,比亲儿子还得继’么?那时二哥也不见外,事事替先父操心;我不知二哥心里怎样,我们是拿二哥当亲骨肉一般看待的。不幸先父过于看重师训,为要发扬金钱镖法,这才越次传宗,把你俞三弟提为掌门户的人;也不过教他代教肖九弟他们哥几个罢了。名分上,仍把二哥当大师兄看;还要把二哥转到三门左氏双雄门下。先父这一举,我们都觉得失当,但是你可记得……”
丁云秀手指俞剑平道:“他是何等惶恐不敢当?我又是何等替你着急发话?就是胡、肖二弟,又是何等代你扼腕?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先父已经把事做错了;二哥外面失去掌门户的名分,骨子里先父还是处处倚仗你,教你当大师兄。不幸二哥因母病还乡,他们哥三个想奉师命,亲去送行,不过没赶上罢了。自从二哥别后,我们哪一天不在悬念?各处访问,音讯毫无。今日故旧重逢,我丁云秀父兄早殁,更没有骨肉亲丁,只剩二哥你一人了。二哥,你不看俞剑平素日敬事你的意思,你也不能难为小妹我啊!……”
丁云秀的话转为凄凉的声调。飞豹子的怒焰渐下挫,也不禁失声一喟。他的眼神仍不敢正看丁云秀,心血直沸;前情旧怨,缠在一处。
丁云秀仍往下说:“我们三十年的旧谊,请二哥看宽一步吧。从前的错处,果然有教人下不去的地方,现在也无须细谈;我夫妻今天当着群雄诸友,特来赔罪。二哥,你务必接受我夫妻这番歉疚之情。我可以说一方替剑平道歉,一方替先父追悔。二哥总是给我留有余地。至于镖银的话,悉听师兄尊裁,教我怎样办,我就怎样办。事情总有一个了局,我们决不敢违拗师兄的吩咐。常言说的好,有师从师,无师从兄,现在只有二哥了。二哥有话,只管说。……”说罢,重复施礼。
飞豹子惶然了。飞豹子是个倔qiáng汉子,软硬都不吃。然而现在,人家是夫妻俩双双抵面,一口一个师哥,再三作揖打躬,道歉赔礼。人家已经自认“不是”了,而这“不是”又不尽是他夫妻本身的;自己再要深究,就是迁怒。飞豹子有点招架不开了。把旱烟袋吸了又吸,沉默不答。
那美青年和那姓熊的壮汉,忙替豹子解围道:“俞镖头、俞夫人!刚才我们提出三条,你们贤伉俪都听清楚了罢?那就是袁爷的意思,那就是袁爷的话,您何必再问?再问还是那三句话。我们武林做事,贵有决断;斩头沥血的汉子,并不是硬拿面子软拘的。到底怎么看,别人的话不能做准,我们只请问俞镖头你自己。还有童镖头、窦镖头、姜镖头,你们几位是中间人,别忘了前天约定的事。”(叶批:唯恐天下不乱!阅此当知损友不可jiāo!)丁云秀一听此言,秀眉一挑,耳根通红;不由得一转身,冲美青年和壮汉凝眸,从这人脸,看到那人脸。俞剑平微微一笑,很快地发话道:“朋友,我们师兄弟重逢,免不得叙叙当年。朋友,稍安勿躁。我们和袁师兄谈的是三十年前老话,和这二十万盐镖是两件事。”壮汉道:“那很好,你们谈你们三十年前;我们不妨办我们的二十万。”
美青年和这壮汉直寻到姜羽冲等,大声说着,往外走去;越bī越紧,立等动手。那个姓霍的陪客,始终没有发言;只双眸炯炯,打量镖客,此时忽然大笑道:“好哇!人家愿意磕头告饶,我姓霍的看不惯这个,也不能跟着胡参预。我的来意是看比拳,镖行诸位可以不吝赐教,一试身手么?”
霹雳手童冠英、铁牌手胡孟刚也都忿怒;年轻的镖客纷纷站起来,甩衣衫,待动手。登时大殿上起了一片呶呶之声,眼看要乱。智囊姜羽冲趋至飞豹子、武胜文面前,道:“二位请看,快拦一拦吧!就是要动手,也要有条有理呀!”
飞豹子忙教子母神梭武胜文,向自己人这边吆喝了一声,暂把喧声止住。镖行中人也把自己的人约束住,重新落座。
飞豹子乘这一乱,遏住扰动的心情,向俞氏夫妻很客气地说道:“二位太客气了。袁某何人,决不敢当。二位跟我叙旧,可惜旧事不堪回想,至少在我这一面是这样。至于道歉,更谈不到。你二位全误会我了,你当我还介意丁老师么?那可太差了!我至今感激丁老师还感激不过来呢。丁老师不但成全了你们诸位好徒弟,连在下我这不材子,也很承他不屑教诲的教诲。我袁某得有今日,我头一个就感激太极丁。不过,你们四位全是太极门,你们全在这里;这里可没有我,我不是太极门啊!想当年我本是太极门不屑要的劣徒,丁老师给人留脸,没把我开除。虽没把我开除,我已在太极门存身不住。我不得已,拜受着丁老师不屑教诲的教诲,便告退出走;我就别走歧途,另觅门路,我也学了一两年粗拳笨招。太极门最讲究的是双拳、一剑、十二钱镖,那叫三绝技。我呢,一绝也没有,太极门把我抛出去了。今日,我们幸会,旁的话不用说,我是太极门门外汉,我是外门的狂徒;我定要请太极门掌门户的大师兄俞三胜俞老镖头,不吝赐教。当年丁老师也许有心成全我,我也许不负丁老师所望,略有成就;那么今天借此一试,不管谁胜谁败,总可告慰丁老师在天之灵。一看到今天,也许欣然含笑道:‘好,我最器重最喜爱的门徒,已有成就了。我最看不起的狂徒,被我一激,也有一点成就了。他们二人比一比,居然全不错。’要么我今天就教俞镖头打败了,也是虽败犹荣,而且更证实了丁老师当年老眼无花。万一我侥幸竟不输招呢,这自然是万不会有的事了。比方万一会有呢,更证实了丁老师当年苦心,会成全人了。所以,无论如何,还是比一比好了。倘若俞镖头一定不肯赐教,那么,你岂不太rǔ没了太极丁丁老师当年的英名,也辜负了丁老师当年的热望,我想总不至于吧?况且又当着这些人,真格的,就凭三言两语,说和了,我也嫌害臊。话说到此为止,别的jiāo情话,请您暂且免说。说了,我也听不入,倒惹得大家等得不耐烦。……”
飞豹子信手抄起一只茶杯,当啷的一声,摔在地上,却满面含笑说道:“现在一定恳求俞镖头赏脸比较比较。谁再跟我软磨,硬拿面子局我,谁就是骂我袁振武没有骨气,那么老大的个子,禁不住几句好话!”于是,他哈哈一笑,顺手缓缓地脱衣服、登鞋、勒腰带、抄铁烟袋杆,又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向俞剑平夫妻一拱手道:“对不起,俞镖头,我先上场了。”
这态度,这话声,把俞夫人丁云秀羞了个白面通红;俞剑平纵能忍耐,也觉难堪了。可是飞豹子说这些话,始终是面对着俞剑平,始终不敢看丁云秀一眼;因为一看她,他的话就无形被禁住,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