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标打算得倒好,哪知一访,满不是这回事。二十万盐镖突然被劫,到今日已然哄动江北江南。绿林中人都知事关国帑,风波甚险。个个也都派下采盘子小伙计,极力刺探这劫镖的,到底是道里哪一家?怎么惹这大祸害?就是外路绿林,新上跳板的合字,似乎也不至于如此犯浑。况且这又不像远路同道gān的,因为路远了,这些现银必运不出去。这些附近的绿林道,更刺探镖行的行止和官府的动静。同时他们江北绿林也各起戒心:“人家劫镖的冒险吞了这口肥肉,一定要从此洗手改行,再不会接着往下gān了。我们本是局外人,须要留神六扇门(指官府)抓不着茄子,倒找葫芦出气。我们犯不上替人顶缸,趁早避避风声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当黑砂掌出头独访镖银之时,正是江北绿林谈虎变色,力行敛迹之时。这一个软钉子,教他碰上了。
黑砂掌陆锦标记得落马湖、铁牛台、沙屯、杨柳行、土坝、松林围,这些地方全是绿林朋友出没之区。他就带着这俞门弟子,假装师徒访艺,按部就班,去拜山投帖。把杨玉虎、江绍杰都嘱咐好了,还备办了一些刀枪棍棒,丸散膏丹,令外行人一看,是爷儿三个卖野药的把式匠;让行家一看,也可以猜出他们是化装游学。再不然,就是闯江湖的,各人提一个小行囊,又有三匹马,倒真像跑马戏的江湖人物。只可惜一样,短一两个女子。黑砂掌对杨玉虎、江绍杰说:“咱们三个光棍汉,未免差些。最好是我装一个老江湖,你俩一个装男的,一个装女的,像小两口。咱们那么一打扮,打听什么事,就容易多了。”
俞门弟子全都脸一红,道:“四叔,难为你怎么想来。”江绍杰更诡,对杨玉虎说:“四哥,你长得俊,你装女人吧!你装张耀英,我装张耀宗,咱们算是姊弟二人。”杨玉虎笑骂道:“胡说,你岁数小,长得更漂亮,你装女的吧,咱们算是兄妹。……四叔,你看我们六师弟,人家都说他男人女相。我说,回头咱们就买胭脂粉去,再买两件女人衣服,管保江师弟打扮出来,比女孩子还标致,可惜一样,两只大脚,四叔有主意没有?”
黑砂掌哈哈一笑道:“有主意。你哥俩只要商量好了,回头我管保把你们打扮成一个大姑娘,外带还是两只小脚。你们可得先学女人走路,还要学女人说话。”江绍杰道:“四叔就给四师哥买吧,他会学女人走路。可是他不会装女人说话。四叔,您一定会,您装一个样子,我们四哥好学您呀。”
黑砂掌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别忙,现在还用不着。等到了时候,该装扮女人,你俩可不许推让。你们小哥俩全够俊的,到了时候,你们二人抽签抓阄,谁抓着,谁就装女人,不许推托。”杨玉虎道:“就算我们装女人,四叔您也得装一个老婆婆呀。”黑砂掌一扪下颏道:“我呀,……你们只不嫌寒碜,我就装。可有一样,我脸上这些毛毛,可怎么办呢?”江绍杰把头一晃道:“有招,我这里有拔毛膏。”
黑砂掌满脸的络腮胡,他居然说:“你们别瞧我这样,我若装起女人来,我准会扭。若是有人叫咱们卖艺,我还真会登大皮缸。”
爷三个胡扯一顿,照样去办正事,头一步先投沙屯。沙屯地方有旱路绿林韩德利在那里盘踞。黑砂掌引着俞门二徒潜寻了去。俞门两弟子,向在俞剑平手下都很严肃规矩。如今和黑砂掌搭伴,黑砂掌人虽半老,兴味不老,好开玩笑,好说当年旧话,好说自己丢脸泄气的事,把两个少年勾引得兴高采烈。一路上说到寻镖之事,黑砂掌又大包大揽,两少年越发欣喜,自以为一举定可成功,跟着这位陆四叔,更可以增广见闻。黑砂掌把武林道的诡秘忌戒都说出来,二弟子很觉得闻所未闻。却不知俞门设教之法,艺不成,决不告诉外面的事情。
但是陆锦标尽管说得天花乱坠,走了一程子,在路上按理说,应该有把风的喽罗;可是林边地隅,竟没有什么眼生的人。黑砂掌索性引领两个少年,直进沙屯韩德利的密窑。入窑内,浑如空城,不想韩德利已然迁场,窑中只剩下几个看摊的小伙计。这几个看摊的一见黑砂掌来访,没等他问,反而迎着头说道:“嗬,陆四爷,老没出来,怎么今日这么闲在?您这是怎么了,您没听见外面风声么?”
黑砂掌陆锦标道:“外面有什么风声,我倒没听说。”看摊的人拍着屁股说:“嗬,近来风声紧急了。你老洗手多年,如今大概是又想玩票,可是现在玩不得了。”又一人说:“也不知是哪位新上跳板的,惹了个大祸,把二十万盐镖劫了。有人说是铁牌手胡孟刚保的,有人说内中也有十二金钱俞三胜的旗子,如今府里县里连省里都派出查缉的人来了。咱们江北的绿林道,凡是人多的,窑老的,声势稍大的,全都怕吃挂落,躲的躲,搬的搬,连我们瓢把子,也怕惹火烧身,最近也挪了挪窝。骆马湖七达子,更来得小心,他把他那一竿子人全送到鲁南去了。陆四爷是老江湖了,您的耳目一定比我们灵,可知这个劫镖的主儿到底是哪一位?怎么这么胆大?还有失镖的主,到底是胡孟刚,还是俞剑平?昨天我们听说十二金钱俞剑平已然出来了。……”
这家伙还想唠叨,黑砂掌已然听不下去,冲着俞门两个徒弟哑然失笑道:“好,如今说来,我们爷三个出来得不巧了。我本打算带着我这两个徒弟,出来历练历练,倒是真不想拾掇买卖;不过有一搭无一搭,撞撞彩罢了。若照诸位这么说,还是先避一避好。”看摊的道:“对!您怎么也得躲过这半年。官面上的事向来有前劲,没后劲。你听着哪一天发下海捕文书了,也就快搁起来了。现在不成,正在劲头上呢,咱们何必找麻烦。”又问黑砂掌:“可知道镖行近来的动静不?”又问:“可知道这劫镖的从哪里冒出来的不?”
黑砂掌本为访查,反被查问,肚子里忍不住暗笑,用话敷衍了一阵,又盘桓了半天,立刻告辞。出得窑外,冲着二弟子大笑,跟着搔搔头,又转奔到铁牛台。
到了铁牛台,照方吃炒肉。偌大的一竿子人,只剩下几个老弟兄。那位大寨主申老道和他的压寨夫人白眼观音,已将部下暗搬到海滨,跟鼓làng屿的海盗临时合伙。他们两口子留在老窑,居然做起隐士,闭门不出,已有十几天了。可是他们的耳目,比韩德利那一伙还灵,已然访出十二金钱俞剑平出山寻镖。劫镖的人留下插翅豹子的外号,他也晓得了。并且也晓得这伙劫镖的人物,全不是伏地绿林,全都是塞外口音。大概劫镖非为图财,实为修怨。因此申老道心中有了准根,倒不怕镖行来登门,只提防官人来找秧子。
申老道见了黑砂掌,就说道:“嗬,陆四哥,好久没见了,您这是夜猫子进宅,没事不来。你是受谁之托吧?我先告诉你实话,那二十万盐镖是外码头gān的,可给咱们落地户添了麻烦了。我小弟眼下是闭门思过,正提防祸从天降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