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剑平伸手拉起陆嗣清来,让他坐下,对陆锦标道:“陆贤弟,你不在家中纳福,带着令郎,找我来做什么?莫非又教弟媳给撵出来了么?”陆锦标把手一拍道:“老兄弟,真有你的!你一猜,猜个正着。可是又对,又不对。”俞剑平道:“怎么又对,又不对呢?”
陆锦标道:“我告诉你吧,我那大孩子,一出门十多年,毫无音信,也不知生死存亡。我就剩下他一个了,不免把他娇惯了一些;只教他念了三四年书,就跟着我练点功夫。谁知这孩子,刚刚学会了巴掌大的一点能耐,便满处给我招灾惹事!常常黑更半夜,偷偷拿着一把刀,跳墙出去,偷人家的东西;谁要是惹了他,他晚上必到。净偷也罢了,又常常拿锅烟子,给人家涂鬼脸。再不然他就出去好几十里地,管闲事、打抱不平。人家婆婆管童养媳妇,他也不答应;人家两口子打架,他也要问问。不时教人家找上门来告状。好在都是老邻旧居,也没闹出大笑话来。哪知这孩子越闹越胆大,前几天不知为什么,弥勒寺的和尚惹着他了,他竟把人家大殿上的铜佛像,偷来一尊。这一下子,教你弟媳看见了,又打又骂,又要拿绳子勒死他。我去劝解,连我的脸也教她给抓了。”
俞剑平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细看陆锦标的脸,果有两道血痕。又扭头看那陆嗣清,低了头,不住挖指甲。俞剑平笑道:“就抓一下子,也不要紧。你找我来gān什么?”
陆锦标道:“她又何止抓,她还骂哩!”俞剑平道:“骂两句更不要紧,那还不是家常便饭么!她骂你什么?”陆锦标道:“她骂我什么,那还有好听的话么?”俞剑平道:“哦,我明白了。骂你爷们是贼根子,贼腔不改,对不对?”
陆锦标把鼻子一耸道:“真有你的,你一定是我太太肚里的蛔虫。怎么她的话,你全知道了呢?你的耳朵好长啊!”俞剑平越发狂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手一拍陆嗣清道:“我的好侄儿,你真是肖子啊!”陆嗣清把眼瞪了一瞪,口中嘟哝了两句。俞剑平回头又问道:“老陆你受了太太的气,大远的找我来,意欲何为?莫非邀我去打抱不平。给你出气么?”陆锦标道:“你那点能耐,还不够挨我太太的一棒槌呢!我找你来,是想把这孩子送在你这里,替我规矩规矩他;就算拜你为师,也省得我在家受气。你要晓得,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弟妇指着孩子骂贼种;让街坊听见,实在不雅!”
俞剑平看了看陆嗣清,摇头道:“我这里也不要小贼。”陆锦标道:“那可不行,你非得留下不可!你若不留下,你可提防我的。”
俞剑平含笑不答,把陆嗣清叫到面前,细细看他的骨胳神气,觉得是个外面浑实、心里有数的孩子;眉目间颇露出几分秀气,体质健qiáng,倒是可造之材,只不解他为何生有贼癖?便拉着手,缓缓的盘问他。这孩子脸皮一红,一字不说。俞剑平心想:“越这么问,他越不肯说。倒是小孩见小孩,必定肯说实话。”遂把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叫来,教他陪着陆嗣清,到箭园玩玩去;暗中命杨玉虎、江绍杰,设法套问他。
黑砂掌陆锦标看俞剑平已有允意,便要预备香烛,施行拜师之礼。俞剑平道:“这不忙。我得先考察考察你这位令郎的秉性,和他爱偷东西的病根。我能够管得了他,我才敢收呢!”陆锦标道:“你这个老滑贼,办事真老辣就是了。你要考学生,我也不管。反正你得给我收下。”
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陪着陆嗣清,各处玩耍。少年人见面,心情相近,言语投机。东说说,西讲讲,果然不到半天,陆嗣清便说出自己在家的行藏。
陆嗣清在家孑然一身,游戏无伴,又受着父亲的宠爱,便由着性子往各处乱窜。他又读过几年书,识得些字,见家中老仆时常拿着一本闲书看。陆嗣清起初磨着老仆,讲给他听;后来便自己看,这一看便入味了。少年原富好奇心,他饱读过《水浒传》、《侠义传》、《绿牡丹》等这些说部之后,顿然起了模仿之心。他又是武士门风,髫龄习武,又略会飞纵轻身术,所以就想到处游侠,要做个飞行侠盗。
他父陆锦标少时曾失身绿林,中年才洗手不gān。他现在这位太太姓张,乃是续弦,今年才三十岁,比陆锦标小着十六岁。次子陆嗣清,便是续弦夫人所生。
陆锦标的原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贼蔡白桃,只生下长子陆嗣源,便猝遇仇敌;一场苦战,将仇人杀却,她自己也负伤而死;抛下陆嗣源,年已九岁。陆锦标后来改业,受朋友怂恿,续娶张氏。那时陆嗣源已经十六岁;他却追念亡母,不愿父亲续娶。后来继母入门,这陆嗣源竟悄悄出走,一去十多年未归。这张氏本是良家之女,进门第二年,便生了陆嗣清。后来才晓得丈夫是绿林出身,这妇人好生难过;生米做成熟饭,却也无法。后见丈夫果已务正,她也拨开愁怀。不意陆嗣清小时还规矩,到十一二岁,忽然好起偷来。这妇人不由恨怒异常,苦苦的打骂,又罚跪,又不给饭吃,定要把儿子的贼癖管掉才罢。陆锦标因长子失踪,本已心伤;次子挨打,他又护犊。两口子每每因此怄气。他那太太御夫有术,年龄又小,陆锦标又觉理亏,处处容让着她。陆锦标在江湖上跳làng一世,反而被娘子军制伏了。
杨玉虎、江绍杰和陆嗣清一面玩耍,一面闲谈,才知道陆嗣清的贼癖不是天生的,乃是模仿的。陆嗣清说:“像咱们这大年纪,练好了功夫,难道耍着好玩不成?我们必定要到处游侠,偷那不义之财,打那qiáng横之汉。二位哥哥别看我小,我庄上那个收租的沈顺儿,他无故打那个拾柴的老钟;我过去跟他评理,他竟骂我:‘小浑蛋混开,看我踹死你!’我就忍不住了,教我蹿上去,一个嘴巴,给打破鼻子。他这东西很坏,他不告诉我爹,单告诉我妈,教我挨了一顿打。我能饶他么?”
杨玉虎笑道:“不饶怎么样呢?”陆嗣清道:“怎么样,我第二天晚上,就去偷他,还拿大砖把他的锅砸了。”杨玉虎、江绍杰听了,不由失笑。
陆嗣清又道:“可是这行侠仗义,也不是容易事。告诉你二位哥哥:我有一回看见一个女孩子,打一个小男孩,打得直哭。我就过去吓唬她,不许她以大欺小。谁知教那丫头片子唾了我一口。她说:‘这是我兄弟,你管的着么?’我就说:就是你兄弟,也不该欺负他。这工夫,那个小男孩反倒抱着他姐姐的大腿,哭着骂起我来。我一想,还是人家有理,我就溜了。”(宫注:此故事据白羽自身经历,略加改写。详见《话柄》或《白羽传》。)杨、江二人把这话一一对老师说了。俞剑平笑了笑,觉得这也是小孩顽皮的常态,如是正确引导,很容易调教。这陆嗣清见有杨、江两个少年在此学艺,他倒有了玩伴,比在家里不时被他母亲查考,倒还有趣得很,因此很愿留下。
俞剑平说:“老侄愿意在我这里很好,你可得把好偷的毛病改改。你看杨、江二人,年经都比你大,功夫也比你好,他俩还不敢出去胡闹。你这时正该好好练功夫,不可务外。练功是很刻苦的事,要持之以恒;下一二十年苦功,等到技艺学成,也懂得人生道理,再出去施展,就不致gān蠢事吃亏了。你要闷得慌,自有杨、江二人和你作伴,也可以出去玩耍,但不许生事。”陆嗣清低头应了一个“是”字。(宫注:白羽终生卑视武侠小说,此处借俞剑平之口,道出防止青少年看武侠小说引起斗殴等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