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分钟,我正准备出发,传呼机响了。是宁萱的留言:"我已经到了北大南门,请快来。"
我从宿舍骑着自行车赶过去。南门是北大的正门,虽然土头土脑的,新添加的灰色大理石门匾好像是墓碑,但它好歹也是一个标志性建筑。一般与陌生的朋友第一次见面,我们都会约在这里,即使是不熟悉北京的人,要找这里也很容易。
刚刚过了一次奢华的国庆节。不知为什么,中国人特别对某些整数有一种没有理由的虔诚心态。今年是国庆五十周年,于是人们受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整数的支配。北大也不例外,南门口摆设了巨大的花坛和彩灯,即使在夜晚也照得四周金晃晃、闪亮亮的。这种张灯结彩的派头,倒显得这里不像是一个安谧的校园,不像是一个书声琅琅的学府,而像是衙门和官府。
我到门口,下了车,推着车出门。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我四处张望,她在哪里呢?
此时此刻的南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在这里等待朋友的人很多。忽然,我发现西北角站着一个女孩,高挑的个子,短短的头发,清秀的脸庞,穿着黑色的短大衣。右肩背着一个小挎包。
因为逆光,看不清楚她五官的容貌。
她静静地站着,像一棵chūn天里的树,长在清澈的溪水边上,叶子茂盛而柔软。
她不像周围的人那么焦急不安、走来走去、甚至不断地看表。她胸有成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站便是一朵脱尘的莲花,一站便将时间定格下来。她知道她所等待的就在眼前。
我一眼就发现了她。她是不是宁萱呢?
我感觉到,她很可能就是宁萱。但我不敢直接上去询问,犹豫了片刻,我还是采取保守的办法:掏出手机,拨响了宁萱的手机号码。
刚刚拨通,那个一身黑衣的女孩就径直向我走过来,像一片云。走到我身边,她微微地把头向我这边倾斜了一点,敞亮出温柔的笑容,轻声地问我:"你是廷生吧?"
我切断手机,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笑容,里面像水池一样装满调皮而灿烂阳光。她包里的手机正在唱歌,是约翰?斯特劳斯《蓝色的多瑙河》的曲子。蓝色的水花似乎溅到了我的手腕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点点头,收起了手机。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就是宁萱。
这是与她打的一个照面。像是一出经过排演的戏剧,男女演员都如此熟悉对方的台词和动作。
看上去宁萱像是一个大一的小女生,而不像是有着丰富工作经验的白领。她留着短短的、像小男孩一样的头发,不是我所想象的长发飘飘的样子。
在她那浓浓的、直直的眉毛下面,黑白分明的眼睛特别亮,像星子在闪烁。她的个子很高,差不多跟我一样高,因为我的眼睛平视着她的眼睛。
瞬间的对视,我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她的眼睛太亮了,晃得我赶紧把目光移开。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审视"人家一个女孩子,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她却大大方方地观察着我。
她的目光直接地深入了我的心灵世界,像风,像光,像一支伸到水中的船桨。我还没有来得及下命令,所有的藩篱都自动地开启了,不需要钥匙,也不需要密码。
我们两人会心地一笑,算是认识了。
其实,我们早已认识,我们在千年之前就已定下了这个约会。今天的见面不过是水到渠成。
我带着宁萱进了校门,一边走一边问:"你喜欢吃什么菜?北大里面有很多餐厅,各种风味的菜都能够尝到。淮扬菜、川菜,还是韩国菜、或者西餐?"
宁萱说,就到学生餐厅去吧,吃最简单的东西。她说,吃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跟谁在一起吃。
她又说,离开学校很久了,想重新体验一下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感觉。
我们沿着北大南门的主gān道往北走。宽阔的道路两边是高耸的白杨树,秋天正是白杨树最英俊的时刻。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情侣之间在诉说亲密的情话。
从树枝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天空,看到星星。
在北京,并不是每天都能够看到星星。是不是宁萱的到来,使得星星们情不自禁地张开了眸子?
此时此刻,慢慢步行的和匆匆骑车而过的学生,在我的眼里都变的比平时可爱多了。空气里弥漫着故乡的气味。
我带着宁萱去我平时经常去的"家园"餐厅。它开张的时间不长,饭菜的味道还不错。一楼是自助的套餐,二楼可以点菜。我们从中间的转角楼梯上楼,在二楼的拐角处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我请宁萱点菜,我不知道她的口味。她说,拔牙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今天只能吃点清淡的菜。
一起步行的那几百米的路程,我在右边推着车,宁萱在左边与我并肩走着。所以,我们虽然说了好多话,我却一直没有机会仔细打量她,只能看到她的一个柔和的侧影。现在,宁萱就坐在我的对面,我才在她埋头看菜谱点菜的时刻,悄悄地打量她。
她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装饰品,没有戒指、手镯、项链和耳环之类的年轻女孩子喜欢佩带的东西。她的脸上也没有化过妆的痕迹,素面朝天,清清慡慡,如同一朵出水芙蓉。
她脱去大衣,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毛衣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材,胸口的地方有几道朴素的横条花纹,灰白相间,沉静中平添了几分活泼的情调。
宁萱的领口下露出左右两块柔和透剔的蝴蝶骨,美得让我心醉。她说话的时候,两只蝴蝶骨在轻轻地颤动,就好像两只灵巧的蝴蝶在飞舞着。
她说,跟南方相比,北京温差很大,夜晚气温下降很快,现在虽然是十月,但还是带了一件大衣来,晚上果然派上了用场。不然的话,刚才在校门口早被秋风冻成了冰棍。
她说话的声音与电话里一样动听。她一说话,就露出两颗洁白的、可爱的小虎牙来。这两颗小虎牙,使我想起曾经让少年时代的我魂牵梦绕的"小huáng蓉"翁美玲来。
那时,我们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对香港电视连续剧《she雕英雄传》如醉如痴。电视剧每天晚上九点播出,而我们九点才下晚自习,再加上回家路上所要花费的时间,至少有半节电视剧的内容要错过。于是,下课铃还没有响,我们就早已把书包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有同学都把书包背到了背上,一等铃响便准备冲刺回家。班主任走进教室,看到我们准备"远征"的模样,眼睛都瞪大了。当时,所有的男孩子都迷上了玲珑剔透的小huáng蓉,迷上了翁美玲那两颗古灵jīng怪的小虎牙。
真巧,宁萱也有两颗这样的小虎牙。正是这两颗小虎牙,使她在灵巧大方之外又增添了几分天真和羞涩。
第一次见宁萱,一般人可能会觉得她有些冷漠,因为她的神态里有点巩俐的味道,有点对外部世界的一切都不以为然或者有点轻蔑的神情。我也是第一次见她,但因为我们之间有过一段时间的书信往来,心灵与心灵早就相通了。所以我倒不觉得她的脸色和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觉得在她的身上有一种需要我特别加以怜惜和呵护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