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在旷野中跋涉太久,对他来说,恶劣的外部环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内心的孤独所压跨。这些年来,我在北大得到许多师友的关爱,可是我的心灵仍然像是一颗核桃仁,被坚硬的壳包裹着,有一天,会不会粉碎呢?
墨西哥诗人帕斯在谈到孤独时指出:在这块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地球上,孤独是全人类最严重的病症。但是,一个生活在高原上坚冷如石的夜空下的墨西哥人的孤独,和一个生活在抽象的机械世界里的美国人的孤独,是截然不同的。墨西哥人活在自然力量之间,但他失去了跟那些力量联系的能力,所以他沉默了。墨西哥人的孤独是一种宗教式的感情,一种孤儿式的感情,他们因为与万物失去了联系而感到孤独。而美国人生活在他们所创造出来的机器之间。他们不能在那些非人化的机器之间认出自己,他们的创造品不再服从他们,因此他们感到孤独。
那么,我的孤独是哪一种呢?
我从遥远的四川的乡村来到恐龙般庞大的北京,恰恰好像从墨西哥来到美国。这不仅仅是一段身体的旅行,更是一段心灵的旅行。今天,我依然有着童年和乡村的清晰的记忆,同时也感受着现实生活深切的困扰。回乡村去,乡村和我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重新回到都市,都市却安抚不了我的灵魂。我的孤独两者兼而有之--有墨西哥人的孤独,也有美国人的孤独。因此,要彻底医治好我的孤独,也就更加艰难。
宁萱,你是不是这样一个妙手回chūn的医生呢?(在你的面前,我不再口吃。)
下午,我又出门去,为新书的出版而奔波。我本来是一个不善于同"列qiáng"进行"jiāo涉"的人,可是再艰难的事情,还得自己努力学习。每一本书都是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把她送进最好的幼儿园。
目前,在作者跟出版社和书商打jiāo道的时候,作者通常都是弱势的一方。尤其是我的书,每一本在出版的时候都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有时,为了让它出版,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放弃诸多自己的利益,即使接受一些苛刻的条件--比如大量的段落被删掉。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鲁迅当年与书商之间的官司来。北新书局的老板李小峰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就连像鲁迅这样有"绍兴师爷"背景、处世老辣的作家,也还是被他所骗。最后鲁迅赢得了官司,并获得一定的赔偿,但是他付出了时间、jīng力和心情,依然得不偿失。
在写作上,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最喜欢的作品永远是下一本书。正如有一位在足球运动员对球迷说:"我最得意的那个球,是我的下一个球。"对了,这本新书还没有一个好名字,起一个好名字似乎比写一本书还要难。你能不能帮我给它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你的牙好些了吗?注意不要吃生冷的和麻辣的食物。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智齿与智慧有关,智齿的疼痛,不正是智慧给人带来的痛苦吗?然而,即使痛苦,我们也要勇敢地承受--无论如何,智慧也不知道要比愚昧好多少倍。我当然愿意当一名痛苦的哲学家,而不愿意做一头快乐的猪。
所以,有智齿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些一辈子都不长智齿的人岂不羡慕死我们了?
《圣经》中说:
智慧胜过愚昧,如同光明胜过黑暗。
智慧的人眼目光明,愚昧的人在黑暗里行。(《传道书2:13-14》)
自然而然地,忽然之间,扬州成了一个让我牵挂的城市,因为你居住在那里。
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在我送你进饭店的时候,想问你却又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假如我建议你到北京来,你会考虑吗?
会,还是不会?
我希望能够早日听到你的答案。
四、宁萱的信
廷生:
你给我的那张磁盘,我拿到公司里,让秘书小姐用打印机输出一份来。没有想到,她放了一叠又一叠的打印纸,里面还在滔滔不绝地涌出文字。
足足输送了一个多小时,文章打印完毕,打印机里的墨粉也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小秘书感到很奇怪,禁不住问我:究竟打印的是什么?
我说,这是一个作家朋友的书稿,比我们公司的报告有意思多了。
你在我的面前谈话,就像你的文字一样滔滔不绝,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的口吃。我听过一个故事,在爱尔兰科克郡的一个小城堡里,有一块名叫"巧言石"的石头。这块石头是一名勇敢的骑士涉过万水千山找来献给城堡的主人麦肯锡的。麦肯锡说话口吃,在战斗开始之前,他要向骑士们训话。这一次,他吻了吻"巧言石",果然说话铿锵有力,大大地鼓舞了士气,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后来,许多口吃的人都到科克郡来吻这块神奇的石头。你却不需要去了,你已经不再口吃。我就是你的"巧言石"。
我喜欢你的文字,也喜欢文字背后的你。晚上在宿舍里抱着这一大包沉甸甸的稿子,一页一页地看,觉得似乎抱着一大笔财富。我在读你的文字的时候,两种对立的心态在冲突着,使我矛盾万分:一方面,我恨不得立刻读完,一瞬间就了解你全部的思想;另一方面,我又克制着自己急切的心情、放慢阅读速度,担心很快读完以后再也没有好东西可读了。前面一种想法,好像一口气就将长生果吞下肚子的猪八戒;后面一种想法,又像抱着一大堆财宝不肯花一分钱的守财奴。
你说,究竟哪种想法是对的呢?或者两种都不对?
关于你的新书的名字,我想来想去,也颇费了一番心思。要想取一个好名字,真是一件劳神又劳心的事情。就像你对我说的,好多时候,书已经完稿了,名字却还迟迟确定不下来。
我想了一夜,忽然想起安徒生的一幅名叫《棕榈树下的天使》的剪纸。那是很久以前看到的:纯净的蓝色背景,两个雪白的、长着翅膀的天使,隔着一棵茂盛的棕榈树,款款地向对方伸出手去。他们的翅膀灵动而舒张,仿佛立刻就要飞翔。我突然来了灵感,想到一个好名字--"想飞的翅膀"。
梵高曾经猜测说:"你不觉得安徒生的童话很美吗?他肯定还会画插图呢。"是的,伟大的心灵都是相通的--被梵高猜中了,安徒生除了给世界带来公主和小矮人、巫师和美人鱼、丑小鸭和拇指姑娘,还留下了成千幅素描、剪纸和拼贴作品。
安徒生的美术作品与他的童话一样,是给孩子的,给善良的人们的。人们把他的小玩意当作珍品。在瑞典的时候,他为房东的小孙女剪了一座住着公主的宫殿。小女孩奔到院子里,快活地喊叫着。结果四乡八邻都来看这美丽迷幻得如同夏日梦境的剪纸。老祖母捧来一大盘自制的、当地最好的姜汁饼,感谢安徒生给她小孙女的礼物,顺便还请安徒生剪几个新的饼gān花样,因为她的姜汁饼模子还是她奶奶留下来的。安徒生给她剪了几个最拿手的:人形风车磨坊、穿靴子的胡桃夹子,跳舞踢腿的芭蕾姑娘。"太好看了,可太难了。我们可怎么做模子?"--老奶奶高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