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刚刚三十出头,他是多么地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啊--他还有妻子,还有孩子,他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奶奶送爷爷出去的时候,还能够听见他的呼吸,还能够摸到他的体温。仅仅过了半天的时间,送回家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乡亲们也陪着抹眼泪--一个活生生的jīng壮男人,怎么一时半晌就没有了呢?
奶奶哭得死去活来。邻居们便劝说道,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千万要保重身体。
奶奶这才收敛了眼泪,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咬着牙,变卖家具给爷爷办完了丧事。
刚办完丧事,孩子就出生了。这个孩子,就是我爸爸。
爸爸一睁眼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
宁萱,为什么我们要在信中讲述这些悲惨的故事呢?为什么要让我们的青chūn渗透进死亡的气息呢?
因为我们的身上流淌着长辈们的血液,因为我们的性格里蕴含着他们的基因,因为我们的生命就是他们生命的延伸。
当我回顾他们的悲惨命运时,不禁要问: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为什么要承担如此巨大的苦难?为什么他们享有的幸福这样少?
这也让我回过头来思考一个一直在折磨我的老问题:我为什么写作?我写作的内在动力是什么?
我的爷爷,在艰辛的劳动中苦苦挣扎的爷爷,死去了;你的爷爷,在与蝴蝶翅膀的拥抱中微笑的爷爷,也死去了。他们的肉体湮没了,他们的名字也不为人所知。
我要讲述他们的故事,最真实、最平凡的故事。我要讲述在他们在尘世逆旅中爆发出来的生命的尊严,我要讲述他们在黑暗的死亡面前最后一次绝望的挣扎。他们,每一个不会载入史册的人;他们,每一个随风而逝的灵魂。
爷爷们失败了,他们没有获得丰裕、自由和快乐的生活;爷爷们胜利了,他们分担着命运的坎坷和岁月的蹉跎,他们的生命在那一刹那终结,他们的生命却在我们的生命之中大放异彩。
他们在我的背后,他们才是我写作的支撑和源泉。我为他们而写作,也为我自己而写作。
亲爱的宁萱,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有朝一日,我们必与他们相聚,笑谈人世的风雨,分享丰盛的生命。
有朝一日,我们将不再有惧怕、疾病、苦痛和死亡。
爱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第五章 活水井
每当我写信的时候,小星就经常故意在我的面前高声歌唱:"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姐妹们,跳出来,就算甜言蜜语把他骗过来,好好爱,不再让他离开。”
一、宁萱的信
廷生:
读了你的信,我心里很难受。我的眼泪模糊了你的字迹。
我想起我们的祖辈、我们的父辈,想起他们所经历的悲剧。不管他们出身如何、地位如何,他们一生都没有得到最起码的幸福。
两位爷爷用生命来承受半个世纪以来中国所遭受的人为的厄运。他们是千千万万蚂蚁中的两只,来自土地,也归于土地。
他们都属于"非正常死亡"。他们的人生轨迹突然之间像一个休止符一样终止了。很多时候,死亡的降临是蛮横的,死神不会征询你的同意,你想躲也躲不开,它粗bào地打断你的生活。它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深切地体认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助。
其实,无论是我那自杀的爷爷,还是你那病逝的爷爷,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并不是心甘情愿或者心满意足的。他们的离开,也并不表示他们不再爱这个冷酷的世界。
你在信中将我爷爷的死与王国维类比,我觉得与之更为相似的倒是老舍之死。他们都是纯朴的知识分子,又都是在相似的时间段里,选择相同的方式离开人世--投湖自尽。我想,毫无疑问,他们有过相似的心灵的挣扎和最后的决断。
学者huáng子平曾经在《千古艰难唯一死》一文中,探讨了像老舍这样的文人为什么会选择自杀。他搜集了"文革"以后许多人对老舍自杀行为的解释和阐述,他一层一层地深入,一直深入到那"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活着,还是死去",真的是哈姆雷特和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千古难题啊。
选择死去,首先的原因是:士可杀而不可rǔ。
汪曾祺有一篇《八月骄阳》的短篇,以一些旁观者的视角来观察和思考老舍之死。人们看到,"那个人在椅子上坐着,望着湖水"。最后,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老舍死后,几个老北京在一起聊天。
张百顺问:"这市文联主席够个什么爵位?"
"要在前清,这相当个翰林院大学士。"
"那gān吗要走这条路呢?忍过一阵肚子疼!这秋老虎虽毒,它不也有凉快的时候?"
顾止庵环顾左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士可杀,不可rǔ'啊。"
王利发说:"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这就是一群老百姓的理解,看似不着边际,实际上切中肯綮。
是的,再毒的红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候啊。但是,有的耻rǔ是无法忍受的。而死亡是耻rǔ者唯一的抗争手段。
其次,让这些毅然赴死的人感到不可理解的是:为什么糟踏中国文化?
当爷爷的蝴蝶标本被毁坏的时候,当更多的知识分子的书籍被焚烧的时候,他们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在这样的背景下:不死,还等什么?
苏叔阳有一篇《老舍之死》的文章,其中提出一系列的问题:老舍为什么选择太平湖呢?他一定经过深思熟虑--究竟死在哪里合适?他的选择是不是出于那家族血缘、眷恋故土的qiáng烈感情?
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写到,主人公祁天佑被日本兵打了一巴掌以后,"现在,他挨了打,他什么都不是了,而只是那么立着的一块肉。"没有想到,最后作家自己也亲身体验到这样的屈rǔ。
所以,他像祁天佑一样,不能等待、不能苟活了。
他向死而生。
第三,作为后人,我们可以继续这样的追问:死,可是要理由的么?
陈村写过一篇题目就叫《死》的文章,谈的是傅雷之死。他写道:"在动乱岁月中,我们说到你,说到你的死和众多的死,说到苟活的我们和我们不堪的苟活。"傅雷活在东方的恬淡与西方的làng漫激情之中,活得忧郁、焦躁、柔情又不乏率直。我们从他那纵横jiāo错的手纹中,认出困顿的童年,认出甜美的爱情,认出勤勉与正值、压抑与愤懑,更认出不谙世故与洁身自好,他"不是不屑,却是不能"。
我们永远也无法还原前人的心灵状态。然而,我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前人做出抉择时候的理由,也将是我们的理由。
第四,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他们并没有死去。
德?普鲁斯说:"幸存是一种特殊的经历,幸存的价值已远远超出幸存者的个人经验之外。"那么,抗争同样是一种特殊的经历、一种特殊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