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曾祖父正驻兵于成都市郊。他治军严格,秋毫无犯,颇得民心。胡家走投无路,抱着一线希望,辗转托人送信给外曾祖父,希望他能够主持公道,施以援手。
外曾祖父听说此事之后,大为震怒:朗朗乾坤之下,居然发生如此荒唐的事情!尽管明知如果出手管此事,会得罪石肇武及其后台大老板刘文辉,并给自己带来巨大的灾祸,但他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对此袖手旁观,否则自己还带什么兵呢!
于是,他立刻派遣自己的警卫班潜入市内胡家的藏身之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护送他们一家老小逃出成都,脱离石肇武的魔爪。
胡曼仙事件闹得满城风雨。女子师范学校的师生毅然罢课抗议,成都的报纸也勇敢地报道了此事。外曾祖父还化名在著名的《新新新闻》上发表文章,痛斥伤天害理的石肇武。
消息传到南京、上海,引起舆论大哗。旅外川人纷纷致电刘文辉,要求严惩石肇武。
石肇武大发雷霆,依然我行我素,企图派兵捣毁报馆、枪杀报人。外曾祖父听到消息之后,迅速派遣手枪队坐镇各大报馆,提防石肇武制造血案。两军剑拔弩张地相持了数日。石肇武本来就是一个欺软怕硬之辈,看见对方针尖对麦芒,他只好恨恨地退去了。
不久之后,四川爆发刘湘与刘文辉的战争。外曾祖父违心地参加了这场战争。在这场没有正义可言的战争中,他做了唯一一件正义的事情--向祸害成都多年的石肇武部发起猛攻。刘文辉的军队节节败退,向成都西南方向溃散。昔日不可一世的石肇武也丢盔卸甲,闻风而逃。
外曾祖父料定了石肇武的逃跑路线,亲自率领一支jīng锐部队穿插到邛州往西的要道上。果然,石肇武和他的残兵败将们亡命而来。当这些恶贯满盈的兵痞们走进包围圈时,早已埋伏好的枪口全都开火了。枪声稀落之后,石肇武和他的几名亲兵束手就擒。
外曾祖父立刻请示刘湘,如何处置石肇武。他暗示说,此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刘湘获胜之后占据了大半个四川,为了收拢成都的人心,也就顺水推舟地回电:立即处决。
于是,便有了前面血淋淋的、却大快人心的那一幕。
石肇武罪有应得,却给四川留下了一句歇后语:"石肇武的脑壳--宰了"。而实施这一大快人心事的正是外曾祖父。
由于战功不凡,外曾祖父屡屡升迁。然而,他越来越受不了军队里血腥的生活,他越来越受不了官场中腐败黑暗的习气。他决定辞职归里,开一家药铺,救一方病人。
就在外曾祖父准备给上级写辞职报告的时候,蒋介石在庐山发表了对日作战的讲话。全面抗战爆发了。他悄悄地收起辞职的报告,重新起草一份请求派遣川军出川抗战的文书。一夜之间,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上峰批准了他的要求。他带着一个师的子弟兵出发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穿着麻布军装和草鞋的川军士兵,是一支一直被蒋介石的huáng埔嫡系看不起的"杂牌军"。面对傲慢无礼huáng埔将领们,川军将领们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谁是英雄,战场上见吧。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在抗日战争的前线,这支川军的"杂牌军"却唱出了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诗篇。
最惨烈的战役在台儿庄打响。这是日军侵华以后遭遇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在台儿庄战役中,川军子弟是众多军队中一道打不垮的脊梁。
那一仗,打得天昏地暗;那一仗,杀得血流成河。
一个连接一个连的军队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堵住被敌军撕开的缺口。敌人的飞机不断地扔下炸弹来,而我军却毫无空中支援。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见势不妙,开始混乱地撤退。
"杂牌军"却还在苦苦支撑着。他们像钉子一样钉在阵地上。到了最后的巷战阶段,外曾祖父依然坚守在前线指挥部里。满身是血的卫兵劝他撤退,他轻轻一挥手,表示誓与阵地共存亡。
他身边的亲兵打完了所有的弹药,准备扛着鬼头大刀上阵。
他敬他们最后一碗从家乡带来的五粮液。他含着泪,却豪气万丈地说:兄弟们,我们没有给父老乡亲丢脸。我们gān了这杯从家乡带来的美酒,下次我们要聚集在一起喝酒,将会是在另一个世界。我们的妻儿,将为我们感到骄傲。
外面枪pào声震耳欲聋。日军的坦克隆隆地开了过来。他们像豹子一样冲了出去。
第二天,当后援部队再次夺回这块阵地的时候,发现将军已经战死在指挥所门口。
他手里的手枪已经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身上弹痕累累。他的神态很安详,血迹斑斑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也许,他看到了故乡的青山绿水;也许,他听到了妻儿深情的呼唤。山水边,有他采药的足迹;家庭中,有他亲自教导的儿女。
他身边的亲随全部都战死沙场,没有人知道将军是怎样殉国的,更没有人知道死难之前他在想些什么。
很多年以后,我经过台儿庄,这里已经是一个繁荣的小城。当年的血雨腥风已经dàng然无存,我无法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残酷的厮杀。
世事沧桑,今日良田古时墓。地上的人类在变迁,而天上的星斗却在永恒地闪烁。
外曾祖父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坚qiáng的人。命运虽然没有安排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但他还是谦卑而负责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后来,当战士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的口袋里还装着几张被鲜血染红的、字迹模糊的药方。他在战场上的时候,还念念不忘琢磨药方的配制。
外曾祖父终于马革裹尸还,他光荣地为国家捐躯了。然而,他的壮举却并没有给后人带来荣誉--因为他是国民党的将军,这种身份是改变不了的。
在一九四九年以后,外公外婆乃至舅舅、妈妈和姨妈们,两代人都受到了牵连,都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文革"前夕,外曾祖父留在小镇上的宅院被没收了一大半,只留下旁边两间小厢房给外公外婆一家住。外公一家人的身份再度沦落,成为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受尽了屈rǔ和白眼。
然而,当我诞生的时候,已经是"文革"的后期,情况有了好转。房间归还了一半,外公也进医院恢复了医生的身份,他以高明的医术深受乡亲们的信赖。
那个小院落是小镇上最漂亮的房屋。那里,是我童年的天堂。那时,爸爸妈妈刚到矿井上,还没有安顿好,我便在老家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那里,有宽阔的天井,有甘甜的井水。有雕花的木窗,有罩着蚊帐的大chuáng。依稀还有外曾祖父寂寞的身影。
外曾祖父的一生,是一出比戏剧还要jīng彩的戏剧,仿佛是"南柯一梦"。他在命运一次又一次的错位之中,不断进行着正确的选择。他是一个好军人,也是一个好医生。
后来,外公子承父业,一生从医--外曾祖父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当医生。他救治了无数的病人,是地方上有名的医生。要是外曾祖父地下有知,也该欣慰了吧?
由于父辈的牵连,外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剥夺了当医生的权利。在最艰难的时期,外公编草鞋买,而外婆则制作酸辣萝卜片买。外婆的萝卜片切得像纸一样薄,调料也加得恰到好处。一分钱十片,是孩子们每天都离不开的美食。在那些困乏的日子里,酸辣萝卜片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百吃不厌的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