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承受qiáng体力的训练科目,但是我难以忍受这种不尊重人的作为。人与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就在我的同学之中,许多人认为这算不得什么,不就是重新再学习叠被子吗?而我的情感极其敏感,虽然不至于像当年的俄罗斯贵族一样,为捍卫自己的尊严,时不时地就拔出剑来与人决斗,但是我却感受到了莫大的侮rǔ,这种侮rǔ让我连续几天痛苦不堪,吃不香,睡不着。
心中的伤口在溃烂,在迸裂。
我没有办法反抗他们,但是我可以让自己的内心一点点地成长,并赋予其坚qiáng的质地。我也没有勇气当面顶撞他们,但是我却保存着伤口,保存着耻rǔ,不是为了报复,而是时刻警醒自己:尊严是何等的可贵。
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了一年漫长的军训之旅。
如果没有经过军训的话,我大概还要等很久才能够真正长大。有了军训,仅仅经历了一年的时间,我就成熟得让妈妈也不敢相信——在一转眼间,儿子就从孩子变成大人了。
在那种把人当作“号码”、当作机器、当作工具的环境里,如何保持个人的尊严、如何保持心灵的快乐,就成了我生活的目标。
我们经常举行开心的“倒计时”纪念活动,例如离军校结束还有两百天、还有一百五十天、还有一百天……每一个成为整数的时刻,都会成为我们纪念的理由,以及快乐的理由。毕竟,不快乐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地减少——未来的趋势是“减少”而不是“增加”,这就足以安慰我们了。
某一个“纪念日”——大概是离军训结束还有一百天的时候,在深夜里,我们全班冒着被处分的危险,悄悄爬起chuáng来,点燃一根小蜡烛,每人在军用磁杯里泡一杯方便面。然后小心翼翼地碰杯。
在灯光下,只听见“唰唰”的吸面条的声音。每个人都吃得那么投入,喝完了最后一滴汤还意犹未尽,仿佛我们在吃山珍海味——真的,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方便面了,虽然那是最便宜的、只有一种调料包的袋装方便面。
烛光下,一张张红扑扑、汗涔涔的青chūn的脸,那是我对那段暗淡的日子少有的美好回忆。
一下子又说远了。不过,我也很想听你讲一讲你的过去,你的大学生活,以及扬州这座传奇的城市。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到过扬州。在我的心目中,扬州是一座生长在古典诗词里的城市,像一株充满香气的植物;扬州又是一座伸展在传奇之中的城市,这篇传奇由才华横溢的文人和美若天仙的女子共同组成。
去年,我到过南京,南京离扬州很近,在南京似乎能够闻到一丝扬州的气息。
真的希望有机会到扬州来看看你。有你作导游,扬州最美好的地方,我一个也不会漏过。
廷生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八日
七、宁萱的信
廷生:
每天晚上我都在想着给你写信,甚至每一个词语仿佛都历历在目。可一个白天却又被淹没在纷扰的事务之中。不过我真的每时每刻都惦记着你,和你的信,就像一首老歌里所唱"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花言巧语"之后,还是真心请你原谅我的耽误吧!
廷生,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又深沉又单纯。你有令人折服的dòng察力和鞭劈入里的思辨能力,却又有叫人怜爱和心疼的纯情与脆弱,这样的结合是多么的难得与可爱啊!正所谓"横眉冷对市侩,俯首甘为情痴"。
你的军训经历使我一下子想起了李敖。多么偶然,他也是对军训之压制深恶痛绝,而决心"特立独行"的。你一定读过李敖的《预备军官日记》,你们相似的人生道路,或许正是一种必然吧。
在没有压制的地方,人不会想要自由。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平常吃满汉全席也不会觉得很香,而一旦饱尝颠沛流离、忍饥挨饿的折磨之后,他就连一碗稀粥也会喝得津津有味。所以,我想,那些qiáng迫你们接受军训的人真愚昧--他们的本意是惩罚,是愚弄,没有想到却给了你们这样一个磨砺的机会。
从反面来看,这个机会真难得,没有经过那一年非比寻常的军训,你会成为今天的你吗?
不知你欣不欣赏李敖的人生观?我自以为李敖的人生观是极健康、极人性的,也原应是极普通,极正常的,却难为只有他一个人敢讲。唯其敢于承认人性的缺陷,才卓然不群。他敢说自己的"恶",又不以为耻,欣然接受,昭之与众,这与鲁迅先生的正视中国人的劣根性,却依然苦痛一生地爱他们、骂他们、救他们,为这"恶之花"深爱一生、耗尽心力,如出一辙。纵其李、鲁二人,一嘻一庄,一笑一骂,在某种程度上,其率真与坦dàng、真挚与深沉是怎样的神似啊!
写到这里,我觉得有些辞不达意了,苍白的文字怎么能够表达心中丰富而微妙的感受?或许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盲目的爱不是爱,深知其缺、深受其苦却痴心不改的爱才是真爱;无知的天真不是纯洁,历经沧桑仍不改其纯真、仍坚信"真、善、美"的天真才是真纯洁;隐瞒、伪装的自信不堪一击,君子坦坦dàngdàng的自信才是真正卓尔不群、傲然物外的自信。
以这样的标准,问天下恋人,真爱者几?问天下女人,真纯者几?问天下男儿,自信者几?我热切地期待过,但很快就失望了。从此以后,我便再不敢有任何的期待。我觉得很悲哀,"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我在你的文字中发现了诗意、发现了爱。你的某些散文像诗一样,但我没有读到过你写的诗歌。你写过诗歌吗?也许你现在的心态过于忧愤,不适宜写诗。但是,我凭着直觉,认为你在本质上还是一个诗性的人。
告诉你,我最爱的就是诗,我觉得诗是文学艺术的至高形式。我常常携带一本诗集伴我度过火车、飞机上的漫漫旅途和孤灯白壁的茫茫长夜。有了诗歌,一节肮脏的火车车厢立刻就变得像宫殿一样美丽。
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斯塔姆有这样的诗句:
人们需要诗歌,它将成为他们自身的秘密,
令他们永远清醒
并让他们沐浴在它呼吸之中的闪亮的波làng里
我多么希望我们也沐浴在这"闪亮的波làng里"啊。
最近我读了一本《北大诗选》,收入了从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九八年这二十年间数十位北大学子的诗作。我发现,其中有不少的好诗。
最好的当然是海子的诗,我喜欢他的那首《面朝大海,chūn暖花开》。我都能够背诵了: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又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中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chūn暖花开
这是他十年前写的诗句。我真不知道--假如今天他还活着,还能够写出这样的诗句来吗?
最近,我还读到一本名叫《沉沦的圣殿》的书,是我在飞机场等飞机的时候买的。机场里很少有值得阅读的书籍。而这本厚厚的书,在一大堆"官经"与"商经"之间峭然独立。